第115章 雁儿
春日,朝云终日困倦。
朝烟当年有孕时,从两三个月开始吐,一直就没停过。朝云倒是还好,稍有些显怀了,也并不干呕恶心,只是每日醒来不多时,就又觉得倦怠想睡。
反正朝烟从早到晚都不许人放她出去,又拿走了她的抄本,她在屋子里头也没事情做,每日也就是吃吃睡睡。
原本总爱和她说闲话的雪满安静地坐在地垫上,姐儿睡,她便也跟着睡一会儿。
若是姐儿有什么动静,她随时便能醒来。
自从当初姐儿在三清观出事之后,雪满的心里便总是充斥对姐儿的愧疚。若非她让白草去买羊肉汤,而她自己也下山去找白草,那郑迢就不会有此可趁之机,姐儿便也不会出事了。
如今姐儿浑浑噩噩,白草魂魄归西,她实在悔恨难当。
朝云在床榻上梦呓,呢喃着:“雁儿…雁儿……”
雪满便想:姐儿这是想念雁飞了吗?
雁飞从小就做姐儿的贴身女使,如今嫁到了外头,怀着身孕,要再回来探望姐儿未尝不可,只是有些麻烦。
她不知道,姐儿梦到的,其实是天上连翩飞过的大雁。
朝云又做了这个梦。
有人送了她一匹烈马,要让她驯服。
上一回做这个梦时,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如今再把这个梦续上,竟然看见,自己坐在烈马之上甩动着缰绳,马蹄下踏过无垠的枯草。焦黄色的草场并无生机,却因这样的萧瑟而更添了豪情。
她转过头,得意地朝着赠给自己马的人大笑:“长卿,你看,我还是能驯服得了它的!”
赠马者身下也骑着一匹乌骓,一身甲胄曾在梧桐林中见过。遥遥地,朝云看见他那张面白无须的脸。那是孙全彬,她看得真切。
孙全彬驾着马奔来,骑到了她的身侧。
“可要当心,这马烈呢。”
朝云并不当回事,仍旧飞驰。
一阵阵专属于西北的寒风凌烈地吹打在她披散的发上,枯死的草混着浑浊的泥的气息自下而上地弥漫,铺进她的耳鼻。远处有牧民幽辽的歌声,像是要把这片草场上万年的往事,用风中含混的乐音讲述给烈马与野狼听。
她抬起头,便是南飞的群雁。大雁的羽翼被它们以轻盈而苍劲的力道扇动,带起野草之上的尘泥与纤沫。
朝云转头问孙全彬:“它叫什么?”
问的是马儿的名字。
孙全彬道:“它没有名字,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嗯。”朝云再一次抬起了头:“那就叫它雁儿吧。”
他不必问为什么,看着天上高寒之处飞着的鸟,心与朝云的眼睛一样透澈。
“好,就叫它雁儿。”
“雁儿……”朝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雁儿,驾!”
烈马却忽然不听使唤了,反倒骤然浑身颤动,似在癫狂。
“雁儿,你怎么了!”
马背颠起来,朝云握着的缰绳脱手。
她被狠狠地摔在了马下,摔在了干硬的草地上。脊背像被十把刀同时割开,痛得呼不出声,也许是摔断了骨头,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孙全彬勒住马绳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她。四目相视,他似乎毫无过来拉她一把的念头。只是坐在马上,看着她罢了。
朝云喊道:“长卿,来帮我!”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劲。明明她喊得很响,却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当年她咽喉痛时那样,想说话,却不能说。每扯动一下自己的喉咙,就觉得有烈火灼烧着自己的嗓子,疼痛而炙热。
她不信邪,还是大喊着:“长卿!”
却换来那长卿的冷言冷语:“我就知道你驯服不了这匹马儿。”
既然明知她做不到,又何必送出它。
朝云痛苦地闭上眼睛,倒下了头,任由自己似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平仰在这草场上。
身下毛喇又粗糙的野草是一双双箍紧她的手,禁锢着她不准离开。每一回吸气,空中那草味便会添上一分腐朽。
是自己的躯体被蜉蝣吞没,层层叠叠的黑暗盖住了穹顶,再气势汹汹地倾轧而下。
很快,她浑身都被笼罩在玄色的深渊之中。
孙全彬不见了,马儿不见了,草也不见了。她在昏黑之中缓缓伸出手,触摸到冰冷的石砖。自己身下躺着的不再是连绵的草场。
天际被长钺劈开了一个口子,一道亮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她的身侧。
她扭头看见的,是东京城高不可攀的城墙。
她倒在城墙之中,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长卿……”
“雁儿……”
她痛苦地呢喃,可惜身边没有人会听见。
既然明知道她驯服不了马儿,何必又要送她一匹烈马。
一大口血,被朝云吐了出来。
“!!”
朝云梦中吐血,吓坏了床边的雪满。
她惊站起来,推了推梦魇着的姐儿,又冲出了屋门,到院子里比划着,叫来了韩婆婆和羌笛。胡琴赶紧再去明镜斋通传给朝烟。
朝云还是醒不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血迹自她的嘴角蔓至床边,点点赤色刺痛着雪满的眼睛。
韩婆婆系着搭膊跑着过来,冲进屋子就喊:“姐儿,姐儿!”又指挥着羌笛:“叫人去请大夫,雪满,倒杯白水过来!”
这并不是朝云第一回吐血。只是上一次朝云仅仅是咳嗽时吐出了一小口。这次却是这么大一口血,染在白被上格外醒目。
韩婆婆不断地喊着“姐儿”,总算把朝云从梦里喊醒。
不及她睁开眼睛,先是闻见了一股腥味。等到睁眼,目光轻轻一扫,便见床边一滩鲜红。
朝烟正在看易哥儿走路。小小的人儿已经能踉跄着自己走几步了,乳母蹲在地上拍手,她便坐在一旁笑着。
用十几斤兔毛压出的垫子铺在地上护着易哥儿,软得像是云。就算摔了也摔不疼,朝烟不担心儿子会摔,只怕这地太软了,儿子会走不稳当。
下人来说了朝云的事,她吓得果子都掉到地上,一边说着:“去金紫医官药铺请大夫,去请诊金最贵的。不,不,上回爹爹给了我几张他的帖子,拿着爹爹的帖子,去找翰林医官院的直院陈医官!”,一边推开门冲去了隔壁院子。
陈医官今日难得得闲,听到有人用李中丞的帖子请他过府看病,便又要闲里找忙,赶到了许家。
要去诊脉,雪满要扶着朝云下床,却见朝云摇了摇头。她自己像没事人一般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去了外间,让陈医官把脉。
这位陈医官,多年前就被李诀请进府里给朝云看过病。
那时候,陈医官也悄悄与朝烟说过:三娘子的肝火难治,若是受气动怒,易气血上涌,吐血得病。
不想他一语成谶,至今,朝云确然是吐了血的。
陈医官医术有专精,专攻于人体阴气阳火之事。
他搭着朝云的脉象,眉头紧出了个“川”字。
“啧……”他脸上都是为难。
“医官,怎么了?”朝烟问。
“不好,不好……”陈医官抬起头来,对朝烟道,“三娘子久郁成疾,如今难治了。”
有只糙劣的手,猛然攥紧了朝烟的心。
她的眼睛满满地睁大,不可思议。
久郁成疾?……可她近来明明觉得,云儿已经比当初刚到许家时开怀了许多了啊!
她听易哥儿叫她“姨姨”,会对易哥儿展颜一笑。魏国夫人过来,她也会和姨母说上几句话。
除了放她出去,让她去找郑迢报仇之外,朝烟把能做的全都做了。她已经用了所能想到了一切办法让妹妹高兴起来,几乎是在讨妹妹的欢心。
就是想要治一治妹妹的心病,可怎么,还是没有个成效呢?
手段用尽,换来的,还是一句“难治了”。
凭什么会这样……
陈医官叹了口气,说道:“只是难治,倒也不是不能治。娘子的内火,本可以用重药压制住,却因正在孕期,药不能下太重。只能先用温和的药勉强维系着,等到娘子平安生产,出了月子之后,再去调治。”
朝烟忙道:“好,好,还能治就好。麻烦医官开个药方子出来。秦桑,快去把之前那位大夫开的药方拿来给医官看看,可别有药冲突了。”
陈医官点了点头,又言:“我观娘子脉象,似乎是近来才突升了火气。此重阳之物来得突兀,像是由外侵入体内的。有了这团火气,再加娘子心病,才至于当下。娘子此前可有服用过什么丹丸,或是用过什么熏香?”
“我不吃丹药,也不用熏香。”朝云道。
“那这倒是要好好找一找根源的。”陈医官捋了捋胡须,又言,“还有一事,老夫隐隐有些感觉,只是并不精通,故而说不准,不知该不该说。”
朝烟道:“医官请讲。”
陈医官徐徐开口:
“以娘子的脉象来看,娘子此胎,似有双生之状。”
“不过此事更要烦请别的医官大夫来号脉,才能准确。”
很快,专长于孕娠事的大夫很快被请进许家,再一脉诊下,笑呵呵道:
“恭喜娘子,娘子此胎,确是双生子!”
朝云又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一个孩子已经够让她厌烦气恼的了,双生子?
她连它们的父亲究竟是郑迢还是郑平都不晓得,就要生下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