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过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又到了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光。
朝云砍杀郑迢的事,虽没有个了结,但渐渐也没人再提起这事。
朝云以为这事之后,那登徒子便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了,谁知在家里偶尔碰到几次,这人竟还是一口一个妹妹的叫。
每每当朝云将要发作,郑迢又像见了猫的耗子,一下蹿没影了。
似是捏定了朝云的脾气,知道朝云不是向别人告状的人,故而一而再再二三地前来招惹。
久而久之,朝云便当他是个乱叫的狗。
人哪能跟狗一般见识。狗朝着自己乱叫,难道还能扑上去咬它一口么?
郑平又在书房里处理公文,朝云心里纳闷,他不过一个小小编修,怎么一天天地比她爹爹还要忙。
不过她也懒得管,郑平整理卷宗、抄写文书时是安静的,不会吵到她睡觉和看话本子,她守好自己的榻子,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互不干预,一个个晚上便这么过去。
夜里睡在一张床上,朝云总是对郑平冷冷的。她并不是抗拒同房,只是行事时总是心不在焉。郑平怕她不舒服,或是太累了,同房的次数便日渐少下来。
可当朝云睡在身侧时,郑平便会想:为什么她从来不面对自己入睡呢?
她总是朝着墙,无论是否睡着,都是侧着那一面。即使他从后搂住她,也只能摩挲着她的后背与腰身。
“三娘…”
他轻轻呼唤着朝云。
朝云问道:“为什么不叫我名字?”
郑平轻声细语地说:“直呼女子闺名,非礼也。”
朝云哼了一声。
仁义礼孝,郑平口中总是离不开这些东西。
明明是个才子,本可以做个潇洒人,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束缚住自己的手脚?朝云不求郑平改了性子,当个豪迈的武夫,或是浪荡的游子,仅仅想让他在自己面前不必如此拘谨,原来也是件难上加难的事。
嫁给了一个全然不懂自己的人。
又是一个休沐日,郑平仍然没有闲下来。
他从翰林院抱来四卷文书,都是要整编的。
如今在编修圣上实录,朝堂每日都有新事,朝堂每日也有各式各样的奏章。要摘选必要的,理到实录里头去,不求事无巨细,但求个准字。
谁说了什么,封了谁什么,都是要记下来的。
这种事虽说辛苦,但做这些的人必然都是官家信赖之人。在新一榜的进士之中,只有他领的是编修实录一职。不仅是他性情质朴,合于此任之故,也在于他家世不显,除却李诀这个纯臣作丈人,别无其它世家大族的亲戚。
在编修实录之时,才不会有所偏颇。
朝云嫁来这么几十天里,按十日一休,郑平本该休沐过数次了。可他却是真勤勉,休沐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公,公文抱回家里来,或是抱去同僚家去,该抄的抄,该理的理。
郑平手头正在整的,是入内副都知王守中得疾而终之事。王守中在入内内侍省效力几十年,是官家身边最最得用的内臣,不仅领了右骐骥使、象州防御使的官职,如今官家还又追封了武康节度使,谥号僖恭。
王守中去得突然,并不到寿终的年纪,是得了疾病而死的。官家信任并重用他多年,俄而逝去难免心酸,赐了守中亡妻养子一笔偌大的财富,又在京郊赏赐了宅院土地,供亡妻养老。
内臣娶妻一事本就遭文官非议,官家如此厚待,更让朝廷上的文臣们议论纷纷。谏院连上了数日的劄子,道官家如是赏赐,无异于鼓励内臣中官成家养子。若是出入宫禁的内臣也都能成家,朝野不就乱了套了。
朝廷的官员们对于本朝的内臣本就多有不满。
一来,本朝的内臣能与寻常男子一样娶得妻子,虽无法生育,却可养育义子。本该是孤臣的内官们纷纷有了家室,实在不伦不类。
二来,前省内臣不仅在东京有权柄,边有战事之时,这群宦官们居然还有领兵监军之职。沙场上率领军马冲锋之人,不仅要听圣上的军命,还要受阉人管辖,心中之愤懑早已堆满。
三来,前些日子官家才给两省的都知、副都知和押班们升了官阶,如今,高阶内臣们不仅俸禄领的比文武大臣多,便是妻子之诰命,与卒后之追封,也比一众大臣们更有荣光。
这几回事积攒在一块,文武百官们一并发作,请求官家收回成命,不必厚赏王守中遗孀。
官家于此事的心意坚决,无论百官如何计较,赐下去的封赏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该追封的官阶也是照样封出去。
只是有了此事之后,官家心里也有了计较。
自己宠信内臣并非一日两日了,官吏们早就断断续续有奏章递上来,要他不要赋予内臣过重的权力。他正在试探百官的底线,看他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会无法忍耐,在朝堂上一齐上书。
此时,他大抵摸清了自己这群臣子们的心意。
看着他们站着一片,跪着一片,官家心里尽是无奈。
做个天子,便是要茕茕一身的。过于宠信谁,都会引来臣子的非议。
王守中卒后,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一职便有了空缺。
按资历而言,该是一陈姓内臣补副都知一职。
若无群臣上奏之事,官家本想把这一职授给内侍押班孙全彬。他是官家心中最合宜的人选,既有才干,又能分忧。
只是孙全彬到底还年轻,不满四十的年纪,做内侍押班已经有了僭越。几年之内一升再升,不仅朝臣会不满,恐怕知制诰会连晋封的告身都不肯写。
于是只好作罢,官家还是按常例封了陈姓内臣为副都知。
郑平看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奏章抄录,不由得叹了口气。
朝云很是意外,因郑平并不是会一边做公文一边叹气的人。对于文质彬彬的君子而言,对着公文叹气,难道不算失礼?
朝云抬眼望过去,看到郑平不仅叹气,还皱着眉头。
她也是空管闲事,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平毫无隐瞒:“官家过宠内臣也……王副都知卒,官家进陈押班为入内副都知,本是常理。却不知为何,又给另一个内侍孙押班封了渭州兵马钤辖。朝纲混乱至此。”
朝云一下坐了起来,问他:“你这评点官家行事,算不算不忠不孝?”
“上有政误,群臣谏之,何来不忠之说?”郑平放下了笔,认真地看向朝云。
朝云驳斥道:“圣上封赏有功之臣,怎么就是政误了?”
“谁是有功之臣?”
“自然是那孙押班。此前元昊反叛,攻袭延州,若非孙押班监军去救,延州就落进元昊手里了。当时没怎么封赏,如今晋封另一个押班,顺势封他一封,何误之有?”
“是鄜州军救了延州,却不是监鄜州之人救的。况且内臣监兵本就不妥,不妥之人立的功,便是不妥之功,算不得数的。”
朝云被他的话气笑,呛他:“这不妥是来自于官家,你的意思,是说官家也是个做不得数的不妥之人?”
“我…我并非此意,只是说,内臣不该监兵。何况这孙全彬身份低微,也当不得此任。”
“身份低微?身份低微能有你低微?”朝云怒了起来,“你父兄都无出息,自己也还是个编修呢,说人家一个身兼两州都监的人身份低微?你又不知道他,凭什么说他?”
郑平被朝云骂了两句,本想长篇辩解,但也不忍心跟朝云互怼,只是弱弱地说一句:“他世代为阉人之后,我起码家世清白。”
“嗯?”
朝云皱着眉沉默了。
世代为阉人之后?
说得什么胡话,阉人哪里来的世代的后?
这郑平莫不是脑子坏了,开始乱讲话了?
郑平拿起了手中的一本册子,读出两句,说给朝云听:“孙全彬,本孙姓,为内臣石知颙之养孙,以石全彬名补入内小黄门。大中祥符八年入宫,天禧三年,知颙卒,复为孙姓。”
“他是内臣的养孙,非为清白出身,本就不堪重职的。”
朝云问道:“这是什么?”
“自入内内侍省调来的名录册子。因记实录要用。”
“……”
这是朝云第一次了解到孙全彬的过往。
这是件奇特的事,因这些过往,竟然是她的官人读给她听的。
朝云想,她该感激官人是个既信又爱她的人,才会把这些公文之事说给他自己的妻子听。可她又想,若是她嫁的不是这个官人,或许这些事,便可以是孙全彬亲口说给她听的。
大中祥符八年,还有十余年她才诞世,那时候,他已经入宫了。
算算年纪,他入宫时还并非幼童,竟是已经十岁有余。而他仅仅入宫四年,分明是根基未稳之时,其祖石知颙便卒了。
名录上未写他之师之父,大抵他入宫之后,哪怕唯一的养亲已死,也没有再认一个能提携自己的师父。一个人在入内内侍省中,从黄门的位置开始熬,竟然也能在不惑之前,从地到天,做上了内侍押班的位置。
须知本朝内侍押班职权之重,非常人所能担当。除却孙全彬,另几个押班无不已过了四十岁。
他是特别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