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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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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李朝云,就像一只受惊而呲牙的小狼。

    她眼中的兽性甚至让这叫做长卿的郎君一阵恍惚,怀疑她究竟是什么身份。难道是武将家的小娘子?可当朝武将人家,也不会让自家小娘子有如此野性。

    他停在那里,回手把门阂上,告诉朝云:“别怕,我与他不是一伙的。”

    朝云并不轻信,又叫他亮明身份。他远远地举起了一块腰牌,朝云看不清上头刻的是什么,却能见到他是个朝官。

    她没见过这些,不懂什么官阶能配什么腰牌。

    但他既然能在去岁金明池宴时一身戎装出现在梧桐林中,想来官品也不低了。

    “你…是来抓他的?”朝云用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少年。

    少年躺着一动不动,已然昏厥。

    长卿点头:“是。我奉旨追捕西夏细作。”

    朝云啧了一声,却道:“你奉旨要追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

    “那不好了。”朝云又踢了一脚,“他,好像死了。”

    长卿快步走来,眼神在朝云浑身扫了一遍,随即蹲到了这少年的身边。

    伸出两指,探了探他的呼吸。

    虽然薄弱,但还是有的。

    “没死。他先前被我剑伤了手臂,又被你戳了眼睛,重伤昏厥罢了。”

    长卿说得风轻云淡,似乎重伤或死都不大要紧。

    朝云听见这少年没死,反倒松了口气。她的脖子虽然破了,但却只是轻轻一道。当时痛过了,现在也不怎么痛。说到底,他是想杀她,可她不想杀她。

    她问:“你知道是我戳了他?”

    长卿轻笑:“这里就你一个人。”

    “你是什么人?”

    “奉旨追捕他的人。”

    “那…”朝云也打量着这个长卿,看着是个赳赳武夫,大概也是殿前司的班直吧。她总算放了点心,刚才绷紧的眉头松下来:“你追到他了。快把他带去复命吧。”

    长卿一手抓住那半截筷子,将它拔了出来。

    欻地一声,血喷出来,差点儿溅到朝云的衣裳。好在朝云躲了躲,才没让新衣沾上血污。

    长卿瞟她一眼,见到她毫无畏惧。

    这并不是一般小娘子会有的反应。就算是他,当初第一回见到这般情形时,心里也是怕的。

    他觉得朝云不怕,大抵也是因他并不了解她。若是朝烟在这里,一定看得出来,朝云握紧的匕首,便是她心惊的证据。

    只是她性子使然,凡事都不想叫人看到自己的短处。故而自幼以来,吃药不喊苦,咽喉肿了不喊疼,被人拿刀逼到墙边了不哭喊,见到了半颗眼球和汩汩的血,也装作不怕。

    唇在抖,她便佯作在深深吸气。

    腿在软,她便靠着墙。

    还要逞强说一句:“郎君好力气。”

    她方才插筷子的时候可费尽了浑身气力,怎的这郎君□□时,就这般轻松呢。

    只是她的目光紧紧落在郎君身上,不敢看地上的少年一眼。少年的眼窝里再也没有了眼珠子,只剩下玄黑的空洞,十分瘆人。

    长卿站起来,擦去手上的血污,就站在原地。

    朝云站得与他不远,足见他的面容与身量。他很高,至少比她高出不少。面上无须,声音清朗,不配他的大个子。可腰上之佩剑威武而雄气,像是个会打仗的人。

    他不动,只是声音柔了下来,问朝云:“小娘子被这贼人惊吓了?”

    朝云点点头。长卿这才看见朝云颈上一道浅浅血痕,该是被地上这个伤了的。

    长卿走近两步,站到了朝云跟前,低头,用手指覆上她的颈。

    朝云仰着头看他。

    他的指腹微微粗砺,抹过她的伤痕,擦下一点儿血红。

    “伤得不深,过个半日就好了。”长卿道。

    朝云点点头。

    “唔——”

    一声突兀的哀鸣忽然响起,是地上那个少年又醒了。

    朝云意外地看他。怎么醒得这么快!那他晕什么!?

    长卿沉了目光,也看向他。

    少年嘴里吐着几句破碎的西夏语,长卿凝眉听完。朝云看着他的模样,就知他听得懂了。

    她问:“他说了什么?”

    长卿如实道:“他说你是个狠辣的女人,竟敢弄瞎他的眼睛。”

    朝云低了头,不去反驳。虽说这是这世上第一个说她狠辣的人,但她的确是伤害了他。

    可长卿却用西夏语对他说:“闭嘴。”

    少年不听,仍然咒骂着。长卿再次威胁:“再说一句,让你不仅少眼睛,还少舌头。”

    少年叫嚣:“有种你就割。”

    长卿轻蔑地笑了,向朝云招了招手:“匕首给我。”

    于是,朝云在看了眼珠从眶里掉出来后,又看了舌头从嘴巴里掉下半截。

    她默默退了一步,咽了口口水,不安地看着长卿拎着少年站起来。

    到处都是血,只有朝云靠着的那墙角是干净的。长卿总算看到了她明显的惧意,沉声道:“那日在梧桐林见到小娘子自己探路,便知道你不同于寻常人。不想胆子这样大,看杀人也不怕?”

    提起梧桐林的事,朝云忽而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回了句:“也是怕的。”

    “是怕被杀,怕杀人,还是怕看到死人?”

    朝云低着头:“都怕。”

    是真心话。

    长卿看了她一眼,拎着这西夏少年走到了窗边。

    明明西夏少年看着分量也不轻,可长卿一只手举起他像是毫不费力。

    他健硕的筋肉在衣裳下隐现,显然,他力气生猛极了。

    当年李将军射箭入石,是不是就是这么大气力?

    朝云看着愣愣的,一句“哎”刚在嘴边,少年已然被长卿从窗口丢下。

    朝云扑上去看。少年从窗中飞了出去,摔在了地上,一滩血染红了街角,周遭的百姓们尖叫着躲开。

    “这!”朝云错愕至极,目光在窗外与长卿之间来回跳转。

    他在做什么!?朝云满肚子疑惑。又扒着窗户向下望去,看见那少年竟然匍匐着爬了起来。这楼虽不高,竟也没摔断他的腿。爬了一截,少年捂着眼睛站了起来,踉跄地走着,朝着一条小道走去。隐匿身姿之前,转过头,朝着窗户望了一眼。

    朝云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不解地问:“你这是私放逃犯了吗?”

    她真是不明白了。今日众多怪事,一件件堆起来,快要把她怪死了。

    长卿擦着手,淡然地说:“你不是怕么。扔了,你就不怕了。”

    “……”

    “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三…我姓李,排行第三。”

    “见过三娘子。”

    李三娘。

    有身份的人家。

    姓李,排第三,这般年纪。

    东京城里,只有一个。

    长卿抱了个拳,只是他这个礼行得太晚。

    朝云也回了他一个抱拳,问道:“郎君是?”

    ”三娘子叫我长卿便是了。“

    “长卿?”朝云嚼了嚼这两个字,觉得好听。只是太秀气了点,不像他。

    长卿却觉得朝云的抱拳礼有英气。

    “三娘子受惊了,某送三娘子回府?”

    “不必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州桥投西大街可不近,娘子走得回去?”

    “……”朝云看着长卿,面上又带了戒心。她可并未自报家门,怎的他会知道她住在哪里?仅凭一句姓李行三,他就知道了她的家世么?

    长卿又道:“或者,某叫人去给李中丞送个信,叫中丞来接小娘子回去?”

    “……”

    朝云嘴角抽了抽。

    这人先是私放逃犯,如今又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号。这是要做什么?是他在威胁她,叫她不许乱说放走逃犯的事,因他已经知道她家住何方了吗?

    毕竟这人放走西夏细作,说是因她害怕,她是不信的。若是担心她害怕,他大可把人拎走,回去交差不就行了。直接扔了下去,放任他逃走算是怎么回事?这样,还说是来追捕西夏细作的,叫她怎么相信?

    朝云年纪不大,心智还是清楚的。

    那么,他既然知道了她是当朝御史中丞的女儿,又为什么还敢这样说话?

    长卿看出了朝云的心思,叹了口气。

    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实有些话,觉得该说。

    “赵元昊如此嚣张,官家一日日地忍下去,不肯派兵,迟早要惹出更大的祸事。”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心思。

    朝云却听得讶异。

    这句话,是她之前说过的!之前那回和姐姐、姜五娘一同来了长庆楼,知道了元昊使者对官家不敬之事,怒而言之。他怎的会知道的?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那日的风雨,那日的窗子,和关窗时,见到的他。

    他是透过窗子听得得!朝云回过神来。

    长卿问:“这是谁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朝云看着他:“我说的。不想郎君竟有隔墙之耳。”

    长卿笑了,用自己的玄衣,擦去匕首上的血。

    锋利的刀光擦过布料,声音冷脆,如断丝缕。

    “上回听小娘子所言,娘子不是盼着我大宋与元昊开战么?我放走那个细作,也是为了促使官家定定心。元昊反叛,此已无可争辩。然官家多有顾虑,迟迟不肯派兵弹压。放走个西夏细作,让官家知晓元昊之奸猾,知晓西夏势力已入我国都腹地,官家才能狠下心来。不然元昊那里,确要拖出是非了。”

    朝云歪着头看他。

    “娘子放心,那人已经重伤,身上也无刀兵,伤不了别人了,不过也轻易死不了。他活着,就是官家心头一根刺。刺得官家心痛了,这仗才能打起来。”

    长卿说得诚恳,只是隐去了前事。如今的这少年重伤,是伤不了人了。可在他潜入长庆楼之前,已经杀了东京城三个无辜百姓。这状子告上去,告到开封府,报去官家那里,真真实实的死人,才是最刺痛官家的那刺。

    在长卿原先的设想之中,这间的客人,便会是这西夏细作刺死的第四个无辜百姓。若是个朝官便更好,更能引起朝中轰动。可事情到这儿,却有了变数。

    这雅间里的客人,没死。

    不仅没死,推门见到的原来是她。

    他见过她。

    陌路人死了,他大抵不会太心疼。毕竟若是这仗不赶紧打起来,边关死的人会更多。可长卿心中想了想,若是推门见到地上躺着的,是断气了的这位小娘子,那他恐怕是要抱憾的。

    如此特别的小娘子,死了这个,世上便无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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