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贬官
四月廿三,朝云生辰。
家塾停课半日,给朝云办结课礼。范教授拿着朝云刚写好的谢师辞,皱着眉头想骂骂她的字,却也有些不舍。
像朝云这般的学生,他这辈子也遇不到几个了。朝云虽性子孤傲,却总有自己的坚持,不似一个小姑娘,倒是心底有些侠气。
“此后也不可懈怠,多读书,多请教师长,不可违拗尊长,不可奢靡享乐。”
范教授对每个出师结业的学生都这样说。
朝云长长鞠躬,再次拜谢。
范教授看着朝云。头一回见到她时,才刚刚会握笔写字。如今也长成大家女了。可见时光之仓促,也见教化之良好。
“三娘子。”范教授叹口气,“你文辞虽非上佳,却有成事之勇毅。只是将来要少些狂,多些狷。中庸之为德也,民鲜之久矣。然中庸实乃为人之道。”
“多谢教授,学生知道了。”朝云又是一揖。
这日不仅是朝云出师,也是她生辰。从前送过她蜘蛛的小郎君也不再顽皮,送了个能活动关节的摩侯罗给她。
朝云看着这摩侯罗,虽然新鲜,但也面熟,似在哪里见到过。
还有诸位同窗,多多少少也赠了朝云一些东西。多是书,少有游戏之物。
朝云手里摆弄着这摩侯罗,从家塾走回山光阁去。
雪满捧着其他礼物,艰难地走着路,眼睛一个劲儿地往下瞟。
且近五月的天,日头已经大起来了,走两步便出汗。小虫子四处乱叫着,几个小厮拿着根杆子粘虫。
“姐儿,这是什么?”
雪满看着一个盒子。
朝云回过头看了看,告诉她:“是根笔。听说是什么名家之作。给我也是白费,一会儿你给姐姐送过去吧。”
她手里玩着摩侯罗,不小心把它的手臂拔了下来。
完整的偶人突然断臂,有些瘆人。
雪满:“姐儿,这?”
朝云一手拿着手臂,一手拿着摩侯罗的身子,左右翻转看了看,又把手臂插回去。
“没事。它还能装回去的。”朝云笑了,“真是精巧。记得去年也看到过这样一个,就是忘了在哪里看见的。”
雪满帮着她回忆:“似乎是乞巧节?二姐儿往乞巧楼上放的那个,也是这样的?”
“嗯!”朝云也想起来了。
那时候姐姐手里抱着个胳膊和腿都能动的摩侯罗,摆到乞巧楼上,还问她要不要玩。
朝烟坐在山光阁的廊下,总算等到妹妹回来。
“今日范教授总没再说你的字差了吧。”朝烟笑嘻嘻地迎上去。
朝云笑道:“没。但也没夸我什么。”
当年朝烟出师,范教授乐呵呵地夸了她一通,说她哪里都好,可惜不是个男儿,不然必定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朝云那时也在。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朝云还记得那天,她听着范教授夸赞姐姐,就在想等自己出师时,范教授会怎样讲。
朝烟一乐,又问雪满:“范教授真没夸她?”
下人们已经把雪满手上的东西接走了,雪满一身轻松,咧着嘴笑:“范教授夸姐儿有成事之勇毅呢!”
“那还说没夸。”朝烟摸摸妹妹的头发,“教授这话说得不错,我妹妹就是勇毅之人,姐姐心里也荣光。”
日头晒着,朝云嫌热,带着姐姐去堂里坐了。
坐下来之后,朝烟才看见朝云手里抓着个摩侯罗。
“同窗赠的?”她问。
朝云点头。
朝烟接过来一看,忽而眼中都是惊喜,脱口而出:“这是你姐夫的店里出来的摩侯罗。”
朝云手里的茶杯愣在半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姐夫……姐姐明明还没出阁呢,却着急叫起了“姐夫”了。她心里暗暗地笑,却也不表现出来。
朝烟后知后觉,醒悟了自己说错了话。咳嗽一声,当什么都没说过,转了话锋:“晚上到我那里吃饭。嫂嫂和姜五娘都来。父亲近日公务实繁,来不了了。”
“嗯。不要紧的。”
“我叫孙四娘做了羊头签和炒羊肉,是你爱吃的。”
朝云眼中忽而闪光。朝烟就知道她想听的是这一句。一家人反正日日都在一块儿,吃不吃饭对于朝云来说不大有所谓。山光阁已经一个月没进过牛羊肉了,她知道妹妹嘴馋。
偶尔吃一顿,想来也不怎么要紧。
李诀这几日在御史台实在走不开去,他错过了朝云的生辰,心中懊恼得紧,却也要先把手头这件大事做完,不然实在良心难安。
他在朝中有一旧交,虽近年并无所来往,但却实知此人品行。那人是兼任宣徽南院使、定国节度使与知枢密院事三职的王德用,也是朝中重臣,既有实权,又有声名。
王德用是朝官中难得的雄伟身量,站在朝堂上,是群臣之中最高的那个。而又面目棕黑,与东京常人不同。开封府推官苏绅曾上疏,言王德用“宅枕乾岡,貌类艺祖”,便是说王德用相貌颇似□□皇帝,也有收拢军心的能耐。
这对王德用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话。本朝最忌讳武人拥兵,若说王德用貌类艺祖,便是有犯上之嫌了。官家看了,只按下了苏绅的上疏不表,当作并未看见。
谁知前几日,与李诀并为御史台长官的御史大夫孔道辅竟直接当堂弹劾王德用,并不说他官品道德有差,只弹劾王德用身材太高,面色太黑,易得士心,不可久典机密。
李诀想驳斥一番,却又不可不顾御史台同僚的脸面,只是下朝后向官家请了对,单独与官家说了王德用的事。
官家自有他的权量。王德用的事,朝里朝外来和他说道的人不止这几人,便是执政的诸位宰相也曾奏议过。众人议论纷纷,吵着要将王德用贬出东京。然王德用并无过错,不可轻易给他论罪。官家也为难,对李诀之奏对,只是无奈地说了句知道了,让他放心回去。
台谏之中,对王德用之事也是各有说辞,争论不休。
唯王德用自己像个无事人,无论谁与他说什么,他都只笑笑,当没听见。他家住在宫城北隅的泰宁坊,与大多朝官并不同路,一路回去,倒还有几分清净。
不知哪位大臣口快,与人在酒店吃酒时,大声说了朝臣为王德用争辩之事,被上菜的小二听去,一个传一个,遍东京都传开去了。
有人说官家不会贬无罪之人,也有人说长相雄黑就是王德用之大罪。无根无源的消息传了几日,总算朝廷里来了准信。
雪满在街上听了几位学士在议论,跑回府上告诉朝云:“姐儿,官家今日下了旨,贬了王枢密为武宁节度使,赴本镇去了。”
朝云拍着桌子站起来,气得嗓子一时说不出话。喝了口泡着菊花的茶水,破口骂道:“什么混账事!”
雪满又说:“姐儿,我还听说,王枢密今日还向官家献了自己的府邸,说是离京之后无人居住。听说他那府邸要并入芳林园呢。”
朝云气呼呼:“府邸不府邸有什么要紧。只是王枢密无辜,官家凭什么贬他!”
雪满撇撇嘴。朝政之事,她也无从与姐儿探讨呀。
倒是韩婆婆捧着冷推门进来,劝道:“姐儿可小声些,这些话被人听去不好。”
朝云坐下来,还是拍桌子:“官家都能贬谪无辜之人了,还怕人议论?”
“哎呀,姐儿,这些也不关咱们山光阁的事,何必为这些事动气。这冰是新领的,说是井水里藏着的,不怎么干净,可别又放嘴里嚼了。要能嚼的冰,就叫白草去厨房里去拿。”
韩婆婆出去后,朝云立马忘了她的话。
上回吃了羊肉,吃得多了,嘴里起泡,至今还没好。她从盆里挑出一块小的,直接含进了嘴里。
雪满拦她,也来不及。朝云已吃了冰,含了一口又吐出来:“这冰不干净!”
“姐儿,那我去要干净的去?”
“不必了。”
朝云心里生火,也不是一块冰能灭的。
王德用,她虽没亲眼见过,但曾见过他的画像。在朝云的心里,这是当朝最英武之人,与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们最不一样之人。当年党项作乱,首领李继迁挑衅界上,侮辱大宋国威,便是那时年仅十七岁的王德用领兵讨伐,冲杀在前,大破继迁兵马。
如今李继迁的孙儿赵元昊也在边境作乱,官家竟然不命王德用再次出兵讨伐,也不犒劳老将余威,却将这军功赫赫的王枢密贬出了东京!
苏绅这是要做什么!?孔道辅要做什么?官家又是要做什么?
生怕赵元昊,哦不,人家现在连赐的“赵”姓都不要了,又改叫李元昊去了!他们真是生怕李元昊攻不破延州么!?
朝云想骂一句,说“此乃自取灭亡之道”,却也气得不想再说话。
郁郁不乐,把桌子都拍歪了。
雪满知道朝云心里不高兴,悄悄问:“姐儿,要不我去大厨房偷点羊肉来,炒给你吃?”
此时能让朝云高兴的,雪满也只能想到炒羊肉了。
得了朝云首肯,雪满悄悄去了大厨房。哪知燕草也在,看见雪满拿了一条羊肉,忙拦着她:“二姐儿吩咐过,羊肉不能进山光阁。”
雪满垂着头回去,朝云也垂着头,不说话。
忽然,雪满想到了个主意:“姐儿,不如我们去长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