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茶坊
从山子茶坊正门往里走,到了茶坊里头最热闹的地方——仙洞仙桥。
明明是屋子里头,这里却有人力挖出的一条潺潺溪流,盘旋院落之中。山子茶坊占地大,楼建得四四方方,前后左右都是两层的,正中央这块却是只有一层。楼底摆着巨石,巨石边绕着水流,水流上建着小桥。水边桥边都是摆着的茶案。
这水里还特别放了冰块,既是仙气腾腾,又是凉意习习,好不舒坦。
因夏日,京中仕女们多来此游玩,也有不少像朝烟这样,不爱隔间,偏爱仙洞仙桥的。店家有心,把男女客的位置分了开。若是单独的女客进门,统统都在桥边水边的茶案吃茶。若是有男客的,便安排到仙洞里头。
仙洞里外也都有曲艺人,或坐弹琵琶,或立吹笛箫,总之不会让人耳边寂寞。当然,楼上的雅间自然装点更加讲究细致,挂名人书画,插四时花,不在话下。
朝烟小时跟着哥哥进过仙洞一回,只记得仙洞里比外头还要凉爽。虽是巨石挖开成的假山洞,却有真山洞的阴凉。里头挂着都是彩灯,照得内外一般光亮,也很幽静。不过后来哥哥外任之后,便再没有进过那个仙洞。每每过来,都只在水边的小案上坐了。
朝烟和姜五娘对面坐着。边上虽多是平民女子,但也颇有几个打扮贵气的,姜五娘便一一说给朝烟听:这个是某某家的几娘,那个是某某的侄女,甚至哪个养了猫狗,猫狗又叫什么名字,她都说得上来。
茶博士过来了,正介绍着自家茶品,朝烟的目光却被两三个美貌妇人吸引。她们从仙桥上走过,桥下漫上来的雾气盈在裙摆下,腰肢也是轻软的,看上去不盈一握。朝烟常常入宫,也算是见惯了美人,却不得不感慨这几个实乃如花之颜,只不知是什么身份,穿得不似个良家,还往仙洞里面走了。
没多久,仙洞里传出轻轻的歌声,朝烟这才知那几个也是唱歌的曲艺人,大抵是仙洞里面哪位客人过街桥请来的。当下唱的是柳永词《八声甘州》,才唱了一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就停了。再开口时,已换成了《巫山一段云》。婉转女声悠悠地唱“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颇为应景。
茶博士已把该报的名目报了一遍,姜五娘看朝烟无甚心思在茶上,便自做主,要了种姑娘家都喜欢的散茶。茶博士又问:“客人是要做好的茶,还是自己来点?”
这家店的一大特色,就是不止卖团茶和成茶,而是也给进店品茗的客人另外的选项——自己点茶。点茶所用的茶具一共十二件,其中有捣碎茶团的茶槌、磨茶的小石磨、量水的瓢勺等,人称“十二先生”,这家店配备得很齐全。若是有人想要自己点茶,便把“十二先生”都拿上来,摆满整个茶案,让客人享受享受自己点茶的乐趣。
朝烟是会点茶的,不过手艺并不好。她和姜五娘都非勤快人,便要了成茶,再加了一点点心。
等茶博士走了,朝烟才问姜五娘:“见着刚才那几个娘子了吗?认得她们吗?”
她说的是进仙洞的那几个。
姜五娘幽幽一笑:“汴京城里但凡有个头面的人,没有我不认得的。刚才为首那个是秦行首,剩下两个都是教坊司唱曲的小姐。”
朝烟便叹:“原来都是小姐,怪不得这么美貌!五娘,你怎么这样了得?整日待在晴明阁,却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都晓得!”
“虽是在晴明阁,我的目力耳力可不比别人好。你若是求求我,我就告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你天天想着让我求你做事说话。”李朝烟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上辈子祖宗,这世你要让我把欠你的磕头请安都还回来呢。我却偏不问你了,你神通广大,就夸耀你自己的去吧。下次我让秦桑燕草把京城有身份的人家的家谱都背下来,谁是哪个,我问她们去。”
“燕草倒是还能一说,你那个秦桑,可没有背别人家家谱的本事。能像我这样,谁人都认识,谁家店铺都知晓的人,汴京城就我一个。”
李朝烟不怀疑她的本事。不过,她说谁家店铺都晓得,倒是让朝烟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那我再考你一个,你若答对了,我便信你谁都认识。”
“你且说来听听。”
“马行街上有一家货行,正对门是九曲子周家的南食店。你可知他家的主人是谁?”
“马行街的货行可不少。”姜五娘一琢磨,“不过九曲子周家…他家对面那家货行,记得该是马行街上数一数二大的了。哦!就是那家货行!他家主人唤做许大官人,是东京城豪富。”说罢,她又是一笑:“倒是巧了,你竟在这家茶店里问他。”
朝烟眨眨眼:“怎么?山子茶坊同他…?”
“山子茶坊,也是他家的店。”
“哦!如此巧!”朝烟感慨。
姜五娘:“如何问起许大官人?你同他认识?”
“不认识。只是随口拿某家铺子考察你,不想你真的答出来。”
“哈哈。”姜五娘笑得得意。
未几,茶案上已摆满了。
此时已经是夜里了,今夜没用过晚膳,便吃了点心填肚子。茶水也下肚,实在是太惬意。
茶博士见这桌坐的是贵客,又来招呼:“见二位客官杯茶已用,小店尚有新鲜茶艺,不知是否能呈?”
朝烟起了兴致:“新鲜茶艺?怎么个新鲜法?”
“是小店新聘高人,会做‘茶百戏’,能在茶上画出图案来。若是客人想看,小人便叫他来演给客人看。”
朝烟最喜欢这种新鲜玩意儿,茶百戏,她真想看看是个什么!于是给了小二银钱,小二领着一美髯老人到了这里。
美髯老人不说话,只是手上拿了“十二先生”的几样,在茶博士的帮助下,给朝烟当场演了个点茶分茶。分茶本不稀罕,他打出的茶沫虽好看,却也不算是新鲜,可见百戏的趣处不在这里。朝烟绕有兴致地盯着看。
美髯老人于是把茶末就着沸水冲进了茶碗里,水珠子倒也听话,一丁点儿都没外溅。朝烟和姜五娘看得仔细,老人冲茶的手艺看起来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可茶末进了碗里,竟浮出了一些图案来。
第一碗茶中,浮出一只小狸猫。第二碗茶中,浮出的是一朵牡丹。老人冲茶,如丹青作画,所作之物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姜五娘已经看得眼直了,刚才见这美髯老人走来,她看着面生,便觉得此人并不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手艺也总不该很好。不想这张面生的脸,有双能让他在整个汴京扬名的手!这个人,肯定不是京城人物!
朝烟自然也是惊诧的。这茶百戏当真有趣!可不等她问问这美髯老人如何称呼,老人已经告退走了。原是仙洞里面的客人也吩咐他去演茶,他跟着小二匆匆过去了。
“你可看清了刚刚那老人的手法?”
姜五娘摇头:“不曾。”
“真是好手艺!若是你看清了,也能学得来,以后做给我兄长看,他肯定喜欢。”
“嘿。且不说人家绝技难学,就算我会,怎么还要给你兄长看?”
“你是我哥哥身边人嘛!”朝烟手撑着头,浅浅地笑。
“把你兄长伺候高兴了,等他再出外当官,把我带走了,便没人陪你来喝茶了。”
“哦!也是!那你还是学不会的好。”
也是这美髯老人的一出茶戏,让朝烟心情更加欣悦。同姜五娘说说笑笑,讲了不少话,也忘了时间。这茶坊要经营到三更时分,离打烊时间自然还远着,只是周围的客人零零散散都起身走了,仙洞仙桥安静了几分。
从仙洞之中,忽然出来了几个人,都是二十岁模样的郎君们。在洞里头,人讲话的声音不大能传到外面,往往被曲乐盖住。但当这些人走出洞口时,他们说的话便清晰了。
“多谢羡真兄款待,来日必然延请兄长过府一聚。”
是几个男子在分别,朝烟所坐的方向斜对着,她不转过头去,也看不见那几人的模样。只是她分了点神,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子固,你何须同我客气。今日你介绍介甫与我认识,便是给我送上了大礼。以我之见,凭你与介甫的才智,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必有你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介时尽可饱览汴京花了。”
“羡真兄抬爱了。小子去岁落榜,家父亦蒙难,想是还要再回乡苦读几年去。”
这两个,一个叫羡真,一个叫子固的,在洞门口你来我往讲了两句,不见旁人说话。还是那羡真又说到另一个人:“介甫,子固昨日给欧阳学士寄的一封信,便要叫你王安石的名字在天下传扬了。”
终于那介甫也开口说:“天下闻名也非我愿,安石惟愿能入朝为官,施展抱负。若是真有大志得行的一日,百姓得其安,也不须记得我名。”
羡真便笑了:“好!介甫之志远大,非吾燕雀可得。”
“羡真兄过谦了。”
自古以来,文人学士分别,总是很麻烦的。或折柳,或画画,或吟诗作赋,又或是长亭远送,目及千里。这几人同样,分别并非痛痛快快起身就走,反倒是站着说了许久的话。总算把话讲完,从仙洞走上前头的仙桥时,朝烟和姜五娘都喝了半盏茶了。
“诶?”姜五娘放下茶盏,绕有兴致地看着仙桥上缓步走过的几人。
“怎么?”朝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位郎君,才知道姜五娘在奇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