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烫伤
虽说是秋猎, 正式举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城外森林马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霜,来来往往的公子贵女们都穿了毛绒绒的厚氅,既贵气又保暖。
马场上, 赵璎一身撒花洋绉, 艳红胜火,手里提着一柄马鞭。
“驾!”她娇喝一声,马蹄便翻飞起来,轻轻易易越过了半人来高的稻草堆。
观者爆出如雷的喝彩声。
“公主!公主!”
阿弗坐在角落处一个枫树树墩上,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瞥着马场上鲜衣怒马的男男女女们。
赵槃被宋机他们拉着去赛马了,阿弗有了身孕不能碰马,便只能留在原地, 闲极无聊地收集着地上枯败的枫叶。
各路英豪百花齐放,在寒风里挥洒汗水,只为博得公主一笑。
赵璎一身红衣踏雪,纵马于草场之间, 飒飒又帅气。
阿弗看了半晌, 抛去之前的恩怨不提, 她此时还真是有点羡慕赵璎。
皇室的掌中宝,美丽, 年少,恣意又骄傲, 光彩夺目,万千宠爱于一身。……随便哪一条都是她一生无法企及的。
阿弗神思飘忽着, 手指在微寒的泥土中画圈圈。
忽然,一双黑靴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不听话?”
阿弗抬起头,还没等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陷入一个暖而柔和的怀抱中, 被从枫树墩上提了起来。
“殿下?”
赵槃见阿弗又独自坐在冷冰冰的树墩上,连个蒲团也没垫,不禁脸色沉了几分。
他临走前,明明叮嘱她好好在筵席上呆着,不要四处乱走来着。
赵槃拍拍她斗篷上的尘土,垂着眼皮,“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阿弗被他抱着,神色略略有些不豫。
“我没有。”
也不是她不想在筵席上呆着,筵席上的贵女公子们太多了,见了她这个太子妃,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种,左一个要过来问,右一个也要过来问,言语间还多有调笑之意,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阿弗索性跑出来,坐在这树墩上呆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图个清净。
赵槃替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瞥见地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小堆枯败的枫叶。
“无聊了?”
他微微弯腰,靠在她的耳边,那股子冷冽而威严的气质浑然天成,“要是有人欺负你,跟我说。”
阿弗扯出点微淡的弧度,摇摇头,“没。”
赵槃低沉,“真没?”
阿弗近距离瞧着赵槃,他刚刚赛马回来,发丝略微凌乱,那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峰连成一道柔和的弧线,沾了点霜色,这样近地贴着她靠着她,叫她不禁生了点异样的情思。
嗯,皮囊还是好看的。
阿弗旋起痴痴一笑,蓦然想逗一逗他,“要说有人欺负我的话,那就是你。”
赵槃神色迷乱了一瞬,随即狭长的墨眉往鬓间挑去,轻轻刮了下她的下巴,“我欺负你?阿弗……我可都快半年多没欺负你了。”
他话中意味朦胧,所指不言而喻,蓦然道出来,阿弗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
赵槃莞尔着垂下头去,擦净她手上的泥。手绢在她手心微微打转,弄得她浑身都痒痒的。
阿弗心中一片乱麻。
她努力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找个了别的话头,“你不是跟宋机赛马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槃轻蔑一哼,“那家伙马技实在不堪入目,总共赛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马场跌下来了三次,着实叫人恼火。”
宋机马术的臭是整个京城都心照不宣的,偏生他还好胜好斗,眼见赵槃弃赛,这会子正跟郡主的儿子吕小侯爷,还有镇远大将军家十四岁的长郎谢雁行赛马。
阿弗倒是不关心这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沈婵一点。
沈婵刚才才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就被宋机给拉去助阵,这会子应该还在马场上瞧宋机赛马。
他们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刚刚回暖了些,阿弗虽然也想叫沈婵陪,此刻却不好意思拉着沈婵不放。
赵槃牵着阿弗的手回到暖阁,迎面便见到了其他皇子们。
除了称病的三皇子,其他皇子都到场了。大皇子膝下已有两男一女,其他皇子膝下也零零星星有了子嗣,正聚在筵席上七嘴八舌地寒暄。
暖阁本来闹哄哄的,见太子掀帘而入,顿时安静下来,次第站起来拱手相拜。
“太子殿下——”
本来兄不必起身拜弟,但赵槃是太子,便多了层君臣之礼,其他皇子即便是兄长也要起身行礼。
赵槃眸色淡淡,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阿弗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左支右绌,半是揪着赵槃的袖子,艰难地迎接着所有陌生人的目光。
诸位皇子中,唯有八皇子赵琛比赵槃小。
他双手拱在身前,低下头,大大方方叫了声,“七哥。”
随即也瞧向了阿弗,带着点恭谨的笑意,“这位便是七嫂吧?久闻盛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名不虚传。”
阿弗右眼皮顿时跳了跳。
从前她被赵槃关在深宅大院里,连陌生男人都没见过,猛然听闻赵琛把话头引向自己,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似的。
什么叫久闻盛名?
难道她跟赵槃的事,在京城中都称得上盛名了么?
阿弗张了张嘴,刚要象征性地答几句,赵槃却朝赵琛点头致意,径直拉着阿弗的手入了席。
太子一入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不由得说话也拘谨了几分,不像刚才那般闹哄哄的。
刚才有几个纠缠阿弗敬酒的贵女,猛然撞见太子冷冽的模样,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不敢轻言擅动。
阿弗心中暗暗爽。
太子不愧是太子,连一言一行都是透露着威严。
男人能做到这份上,也够本了。
精致的菜碟轮流传了上来,一行宫人过来上菜。
伺候阿弗的是个戴墨绿小帽的宫人,这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手哆嗦得很,动作又极为缓慢,一朝不慎,居然把汤羹洒在了阿弗的袖子上。
“哐当”,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阿弗顿时缩回手去,那热乎乎的汤羹顺着手臂流下来,烫得她不禁嘶了一声。
赵槃下意识抢过了阿弗的手臂,捋开袖子,见并无大碍,那冰冷而晦暗的目光才朝着那小侍瞥去。
“放肆。”
那小侍登时腿软,跪了下来,但帽檐仍死死地压着,不敢露出本来的样貌。
立即有大宫女过去,左右开弓,狠狠给了那墨绿小侍四个大耳光,“糊涂东西,看不清太子妃娘娘么?”
啪啪啪啪一阵脆响。
一时歌舞停了,攀谈声没了,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
宋机连忙奔过来给赵槃递点清凉膏。阿弗也一时被吓愣了,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臂,除了一片皮肤微微泛红以外,倒也没有其他大碍。
那墨绿小侍跪在地上双腿发软,抖个不停,脑袋更是深深地埋下去,紧贴着地面。
阿弗刚想说一句算了,便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有点眼熟。
她眼角猛地一震。
景峻……?
她惶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他还活着吗?
只见赵槃神色微变,“抬起头来。”
墨绿小侍死双肩颤抖,死不肯抬起头。
大宫女奉太子之命,三步两步上前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完全仰起头来。
那张脸白净得有些过分了,长着点稀稀落落的小胡子,也快要掉光了,端就是景峻本人。
他微微呲着牙,因为头发被揪着的缘故,整个身子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弯着,脸上的表情又屈辱又难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阿弗。
他嗓子喑哑着没说出话来,那嘴型却分明叫着阿弗两个字,呜呜咽咽地哭。
在场众人许多都不识得景峻,见了此景,不由得面面相觑。
震撼最大的还是阿弗。
怎么几日不见,景峻怎么就成了个……内侍?
赵槃淡淡抿了口杯中的热酒,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言道,“阿弗,这人你认得吧?”
他说这话时舒缓又和蔼,就跟平常跟她说话一样。
谁都以为太子不甚在意,可阿弗却清清楚楚地晓得,赵槃这是在很认真地问她。
景峻就是忌讳,只要一提,两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就会发痒。
虽说她现在当了太子妃,地位看起来比之前高了许多,赵槃做什么决定之前也会先跟她商量。
但阿弗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虚假的特权罢了。她还是他的掌中之雀,她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地活着,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愿意迁就她罢了。
阿弗垂下头眨了眨眼,不答。
有人察言观色道,“太子殿下,这小侍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烫伤了太子妃,该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槃冷淡地嗯了一声,缓缓地抚着阿弗的后背,见她扣了过来。
他温柔地掖了掖她的发丝,“阿弗怎么看?”
阿弗脊背愈发挺直,虽然还没闹清楚景峻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如何成了内侍,但她能感受到赵槃心情似乎不大好,才故意这么问她。
赵槃一直认为景峻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如果她这时候敢说一句求情的话,赵槃很有可能反过来直接杀了景峻。
而且她也不想给景峻求情。
她跟这人早就一刀两断了,各自奔自己的命,她犯不着冒着得罪赵槃的风险给他求情。
阿弗微微一笑,给赵槃斟了杯酒,“殿下,妾身没什么大碍。这小侍不过是一时不小心罢了,放了也就放了……”
她话音一顿,把酒杯递给赵槃。赵槃眼色深沉,仍定定注视着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不接那酒杯。
阿弗见试探不奏效,只得咽了咽喉咙,继续说,“但是,妾身也深知规矩不可破。殿下饶过这奴才是他的福气,若是要重罚他,也是这奴才自找的。”
她说这话本来就是讨好赵槃来着,想着赵槃心里那股邪醋能压下去,暂时放过景峻一条生路。
然赵槃微微抬了抬眉,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他指腹只柔淡地捻了捻她唇上的酒渍,“阿弗真的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赵槃:烫她还跟她眉来眼去,当谁是瞎的么?
景峻: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阿弗:你们不要再打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