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与君初识
清晨的阳光随着一点一点向上攀升而变得炽热,河水也跟着跳动向东而去,这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如初生般,河两岸的农田,还有炊烟升起的人家,都那么清晰。
屏儿一早起来在船头扎着马步,雾霭一点点褪去,露出她挺拔秀丽的身影。吃过早饭,船家将两人送至岸边,从水路换到陆路,这里到开封城,不过一两日的路程。
出走的那些日子里,一直都是屏儿陪伴在赵云生的身边,屏儿虽比她长一两岁,但心智上却单纯的很,武力惊人虽也不怕别人欺负,智商方面总令人堪忧。此时的她背着包裹哼着歌一蹦一跳走着,她常听赵云生说起开封城如何如何繁华,食物是如何鲜美,奇能异士是如何多等等,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就特别激动,似乎她才一直是那个远离故土,期盼回家的人。
走了大半天,眼看着始终走不到尽头的路,赵云生扔下手里的包袱靠着一旁的树上,‘呲溜’一声坐到了地上,她突然有些困了,不想再继续走了,屏儿也不催促,她也放下包袱让云生枕着。
突然林中的鸟儿仿佛被什么惊散,四处飞起冲散,赵云生像是没看见一般,静静闭上眼睛,她甚是疲乏,什么都不想想,也什么都不顾,就让这漫天的厮杀追逐都湮没在睡梦之中吧。
夕阳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中,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树叉上,只是天色还未完全漆黑,屏儿跳到一棵大树上,她十分警惕握紧手中的剑,双眸瞪得滚圆,望着远方的不速之客,她显然不是害怕与紧张,而是兴奋。她是个真真正正的武痴,无论打架,还是武力提升,她都乐此不疲。
赵云生总是在想,若是早些年认识屏儿,把她往赵子纾跟前一放,赵子纾肯定特别喜欢她,一个喜欢受虐,一个喜欢虐人,这样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追杀,自打来开封起,路上或多或少,有意的无意的都遇见过不少,只不过对于屏儿来说那些都只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如今听着这滚滚而来的马蹄声,应该有不少人,就在屏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些人就已经呼啸而来。
赵云生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奋力抵抗,而是继续躺在原地,想着离开开封前的几个月。赵子纾关在天牢里,她跪在万岁殿前,整整跪了两天两夜,却仍旧没有等到赵匡胤来看她一眼。
她那时候是真的怕了,她也读过书,也听过所谓帝王之术,只是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父亲也会如此冷漠。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害怕,母亲关在天牢里,那么多人上书要求尽快处死她,而她的父亲却躲起来不肯见她,甚至从未想过要为她母亲辩驳什么。
她还是不相信,赵匡胤会真的杀了赵子纾。
“云生,你快起来吧,你就算死在这里,大伯也不会见你的,你看你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吃饭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一起想办法,办法一定会有的,只是你要是饿死了,再好的办法又有什么用呢。”
“明明,真的会有办法吗?”
赵云生抬头望着赵德明,她可能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居然会试着相信这个比她还小,个子还没她高的小男孩,而且还是他爹带着一帮人诬告她娘通敌卖国。
“是啊,等会你吃饱了我就带你去见大伯,他不见你,总该见我吧。”
赵云生仍然跪在那里,眼角的泪终究是遮掩不住潺潺流下,难过又害怕,“明明,我爹就算见了我,他能放了我娘吗,那么多人要我娘死,他会放了她吗。”
赵德明拉着赵云生的手,“云生,你先起来,要不我们去找三叔,他那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赵云生没有起来,她恍惚中听到,赵子纾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就那么一瞬间,她仿佛所有的精气都被抽干了,她双眼无神,却猛然间看到赵子纾的身影,站在大殿前朝她挥手,她想跑过去,只是那个人影越来越远,她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了这诺大的宫墙中。
赵云生身体有些发抖,倒吸了一口气。
屏儿被那些杀手围住,她没有慌乱,眼睛紧紧盯着这些人。这些人武功不高,但是十分难缠,僵持的越是长,对屏儿就越是不利。
赵云生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画面,是关于开封的,关于这些年出走的,那些人和事,她实在太累的,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身体越发的冰冷,她能感受到手脚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就这么死去是不是也是挺好的。
既然无法扭转命运,那就这么躺着等待命运,也是好的吧。
当你期待着命运往下发展时,却永远猜不透下一秒它会如何安排。就在这其中,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上来一队人马,尘土纷扬,当那些高头大马身着奇装异服手里拿着火把的身影聚集在这些杀手的身后时,他们变得有些不安,全都不再看向屏儿,而且身后的人是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这些人有什么目的。
人到齐后,他们四下聊着,说话也听不懂,那些杀手在火光的包围下瞬间显得孤独又藐小,看这些人的装束像是契丹人,也早有耳闻契丹人高大威猛是草原上的霸主,若是和他们打架那简直是惨不忍睹。
这些人一时间也没了分寸,也不知该不该和屏儿继续打下去。
本都露着凶狠目光的杀手眼底开始流露出不安,前一秒还是杀气腾腾,如今也都温顺起来,屏儿也开始有些惊讶,本来好好的架,怎么凭空又多出这么多人。
“喂,还不快走!”
契丹人中,有个大块头的人用汉文吼出一声。
那些杀手一听,像是远离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立即张牙舞爪兴奋地逃开,众人哈哈大笑。
屏儿本就长了一副文弱小女子的模样,单在这群契丹人眼中,她什么都不做,就能激起他们的保护欲。再看她身后躺在地上的赵云生,她倒是安静的很,这么吵闹又紧急的时刻,居然还能睡得着。
怕是吓晕了过去吧。
“小姑娘,人已经被我们赶跑,不必害怕,就想问你们一句,开封城怎么走?”
听到开封两个字,赵云生调整好气息,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迷迷糊糊中着实吓了一跳,被火光恍得刺眼,她伸手半遮挡。她俩就这么被一群人围着,还是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这些人人高马大,就那么端正地坐在马上,像是看蝼蚁一般,盯着他们。
赵云生倒是没有不悦,她有些好奇笑盈盈上前,“你们是契丹人?听说你们那里的牛羊甚是鲜美,可是真的?”
“什么牛羊的,开封城怎么走!”
说这话的人,赵云生看清了,是一个皮肤黝黑又十分魁梧结实的女子。她虽是女子可是那霸气的眼神倒是很有震慑力。
“你们要去开封城?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得不到答案,赵云生有些耐烦。
“我们去开封城办事,姑娘可是要管!”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从众人中飘出,众人纷纷出路。赵云生好奇的盯着人群中骑马而出的人,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但见他气宇轩昂,身形挺拔如芝兰玉树,一双寒潭凛冽的双眸,语气不冷眼神却冷。
赵云生迎上他锋利的目光,仰着头灿灿一笑,“我以为契丹人都是粗犷彪悍一般,没想到还有这么英俊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阵欢笑。
“想不到汉人女子都是这般性情洒脱之人,倒是和我们契丹人很像,公子,我看这两位姑娘摸样还好,不如带回去做俩侍女。”
一旁的人开始起哄。
“你们要去开封,我们刚好也要去,我可以带你们去。”
众人又是交头接耳一番,一中年男子下马劝道,“我们骑马颠簸,怕两位姑娘承受不住。”
“不怕,我们也都是马背上长大的。”
众人闻言都看向那个少年,他冷哼一声,随即轻笑但又转眼即逝,“既然喜欢吃苦,那便跟着。”
但见天色已晚,怕是要等天亮才能赶路,传闻契丹人都是睡在毡帐中,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安营扎寨,屏儿与赵云生蹲在那里就看着他们一顶顶小帐篷扎起来,有的起灶做饭,有的整顿马匹。
她俩面面相觑,出了坐在那里‘监工’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香味便在空气中飘散,两人有些饥肠辘辘,不等赵云生厚着脸皮去讨要,那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递给她们一人一块肉,来不及道谢两人就大口吃起来。
赵云生啃过一口,抬头满足的笑着,“谢谢大叔,这羊肉真是好吃。”
那中年人笑笑,“不必道谢,你们为我们带路,我们自然管饭。在下萧木易,姑娘怎么称呼。”
赵云生捧着肉大快朵颐嚼着,还未咽下就答,“我叫云生,她叫屏儿,我们去开封寻亲。”
说完她又朝着那个少年的方向看了看,他沉默不说话,浑身透着冷傲,似乎注意到看向他的目光,他也朝着赵云生的方向看来,看着她捧着肉笑眯眯望着,他随即转过头去。
吃饱喝足又饮了酒之后,众人起身围着篝火开心舞蹈,屏儿和那位先前与她们搭话的女子鹦哥也手拉着手跳起舞来。
酒是个好东西,再陌生的人也可以随时言欢。
赵云生抱着一壶不知谁递来的酒,笑盈盈坐在少年的身边,“你们契丹人都是这般有趣,你怎么这般无趣。”
少年盯着她,看她双眸澄亮只是脸色微红,却没有一丝喝醉的痕迹便嘲讽道,“你们汉人对外人的警惕心没有十分也有七八,怎么你却这般胆大。”
“跟你说个秘密,我有相人的本事。”赵云生轻轻附上他左耳,笑嘻嘻说着。“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不是小人。再说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叫我以身相许我也在所不辞。”
少年推开她,往旁边挪了挪,“我没有救你们,是萧翰干和鹦哥他们多管闲事。”
“不是你也是你的手下。”
看他沉默不语,赵云生笑笑,“我们玩游戏吧。输了可以任意提要求,反正他们都去跳舞了,我们也都没事干,漫漫长夜,正好打发时间。”
他有些膛目结舌,他平时接触的女子很少,不是像鹦哥这样如男子一般的女子,就是那种温柔或者文静恬淡的女子,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有些猜不透,很好奇她怎么就这么大胆。
“任何要求?”
他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赵云生呵呵一笑,“那是自然,愿赌服输,我虽百事不成,却在玩上还未输过呢。”
他不想玩什么游戏,却有些好奇她会提什么要求,“若是你赢了,想提什么要求?”
“你有钱吗?”
“有。”
“那我赢了就问你要很多的钱。”
“你倒是坦白。”
“对于朋友,我自然十分坦诚。”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笑笑转身便走了,“夜深了,你还是适合去做梦。”
赵云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从腰间取出一把白玉折扇‘哗’的一声展开,灿烂无比轻扇笑着,“世人都道神仙好,我却只知凡人好,吃喝玩乐少不了,富贵窝里躺到老。”
少年转身,正好看到扇面上用行书写着‘绝代芳华’四个字,他不禁一笑,这女子还真是不同。
翌日赶路,屏儿和鹦哥同乘一匹马,赵云生指着那个冷漠的少年,“我要和他乘一匹。”
众人惊异望着他。
萧木易道,“我家主子不喜与人同乘,我们这里有一匹小马,可让给姑娘骑。”
“我不会骑马。”赵云生几乎是脱口而出。
少年轻笑,“无妨,我与她同乘一匹。”
众人惊讶,赵云生蹦蹦跳跳握过他伸出的手,这手宽大粗糙,她自小随赵子纾在军营中长大,一摸便知这是常年手握兵刃的手。她呵呵一笑,这么一队人马,明目张胆进出开封,究竟意欲何为,可转眼又想,又关她什么事。
“不会骑马?是谁昨日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赵云生白了一眼他的后背,随即又笑道,“原来你的记性这么好,那你在我这里也该拥有姓名,你叫什么?”
“叫我无邪就好,邪是邪恶的邪。”
“无邪?可是天真无邪?这名字和你长得不一样,还是小邪好记,小邪,你们去开封做什么?”
“成亲。”
“成亲?哪家姑娘?这开封城里的皇亲贵胄,名门闺秀我虽认不全,大抵也都知道。”
“只是寻常家的女子。”
“小邪,不要觉得我长得可爱就觉得我好骗,你们这个队伍浩浩荡荡,你又一副衣冠楚楚阔气的模样,不远千里从契丹来到大宋还这么招摇,莫不是大宋官家将女儿指派给了你,还是哪家王公贵胄家的千金要跟你联姻?”
无邪微微一愣,他开始了他的怀疑,他想起昨夜她们被人追杀,刚开始以为这荒无人烟只是劫财劫色,细想之下,两个小姑娘能够不动声色又如此沉得住气面对那些厮杀,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况且还三言两语就猜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看他不说话但也能想到他认真思考的表情,赵云生笑笑,一把搂住他的腰,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有些暧昧,无邪猛地背挺直,脑子里除了赵云生盈盈的笑脸,什么便也想不到,她心里暗笑,“小邪,我抓紧了,你可以策马奔腾了。”
他耳根通红,有些恼怒,更有些傲娇,背挺得更直了,“你们汉人女子,都这般大胆吗?”
赵云生笑道,“你把我当作男子不就好了。”
无邪冷哼一声,他不想和她争执这些无用的,只专心策马,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赵云生觉得无聊,趴在无邪背上看着远方,那些树木河流田野像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一个个出现在她的眼帘,不知看了多久,迷迷糊糊趴在无邪背上睡着了。
待到了晚上,休息时,赵云生恍恍惚惚从马上下来,她坐船坐车习惯了,很久没有骑马有些颠婆,再加上他们赶路确实着急,中间休息也少,看她有点精神不佳蔫蔫的,无邪走近蹙眉,“怎么,才一日就受不了了。”
赵云生抬头望着他,她双眼迷离,眼神却清澈无邪。这该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似悲或喜让人着迷。他突然转过头,便走了。
待他回来,拿了一些食物递给了她,赵云生笑着接过,不知为何,只相处短短一日,她对这个异族男子开始有了好感,但这个好感并不是男女之间,她从小与男子接触多,待他们从来没有儿女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男子,会为这个男子相夫教子,守护一生。
他虽然有些冷漠、骄傲,嘴巴不饶人,但是心却是温暖的。她喜欢与没有坏心思的人相处。
相处了一日,赵云生与屏儿也都大家熟络了起来,篝火生起大家围坐在一起,虽然听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但丝毫不影响大家相处。
赵云生坐在那里呆呆望着,这些人脸上的喜怒哀乐,和汉人无异,她认识的人中,从未结识过契丹人,她从小听母亲说他们契丹人如何勇猛厉害,还有他们的皇帝在一个国家实行两种制度,以汉人治汉人,以契丹治契丹,这是多么了不起。
无邪很少说话,他是这群人中的领头人,却很少发命令,一切的事宜基本都是萧木易在安排,只是白天的奔波,让赵云生有些疲惫,她已经没了兴致再去找他聊天。
吃过晚饭,她早早就躺下了,屏儿倒是精神的很,吃完饭还和鹦哥打了一架。说是切磋武艺,甚至还堵上了汉人与契丹人的尊严。
待再次醒来,眼看着离开封城越来越近,赵云生已经受不前一日的奔波,与屏儿商量之后,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无邪没说什么,但又隐隐觉得想说些什么,临走时他递给赵云生一袋东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便走了。
倒是鹦哥和屏儿互相拥抱了一下,恋恋不舍分别。
他们骑马还未走远,无邪终究是回过了头,他望着赵云生此时正盯着袋子里的肉两眼放光,嘴角不自觉轻轻上扬,马蹄渐行渐远,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目光里。
“云生,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到了开封我们还会不会遇见他们呀。”
“到了开封,就算相逢也是不相识。如此还是遇不到好。”
屏儿撇撇嘴,她向来话不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倒是赵云生很是开心,无邪给她们留了一袋子羊肉牛肉干,就算到了开封也能再吃几天。
她望着天空,看着红彤彤的朝阳,前方也许会有很多的未知,可是她已经长大了,该去看一看等待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