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的门堂都挂起了灯笼,路上行人渐少,李霁和墨染并排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墨染对白天的事依旧挂怀,问道:“殿下可是怀疑,秦晋山死于非命?”
李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依旧在想白日里见到秦夫人和秦卿卿的事,没太听清墨染说了什么,也没注意到自己渐渐沉重的脚步。
李霁闻声抬头看向墨染,正对上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什么?”
墨染见李霁想得入神,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悦,问道:“殿下可是在想秦姑娘?”
李霁轻轻嗯了一声,转回头平视眼前的路,虽点了灯,但视线毕竟不比白日。
李霁道:“小动物才会把尾巴露出来,真正的狼则会把尾巴夹紧。”一丝痕迹都不会留给猎人。
李霁说完,心口吃痛,视线也跟着模糊了一瞬,脚下打晃,身子微微往前倾斜。
墨染立刻伸手拉住了李霁的小臂,将人扶稳。“殿下,你怎么了?”语气中尽是关心。
李霁昏睡后才醒来,就收到了秦晋山的死讯,忙活一整日,这具本就被剧毒侵蚀的身躯,怕是熬不住了。
李霁摆摆手,“无碍,快些回客栈吧。”话刚说完,李霁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脸色苍白无力了许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压下胸口涌上来的鲜血,终是停下了脚步。
墨染低头,看见了李霁被鲜血染红的裙摆,低声道:“殿下,你来癸水了。”说着,上前将李霁拦腰抱起。
李霁眼皮本就沉重,一时间天旋地转,脚下失重,条件反射地攥住了墨染苍蓝色的衣襟,微怒道:“放肆!”
墨染似不在意地大步朝客栈的方向走去,“事有缓急,望殿下赎罪。”
李霁攥着墨染衣襟的手指微微发白,压了压不稳的气息,道:“放我下去。”
墨染反问道:“殿下可还走的动?”
李霁认真回道:“走的动。”
墨染依旧未将李霁放下来,道:“殿下但凡还能走动一步,刚刚就不会停下。”
李霁一愣,眼中怒气更甚,胸口一阵剧痛,刚压下去的血被墨染活活气了出来,鲜血染红了衣衫。
心脏的痉挛牵动着七经八络,小腹更是作死般噬髓断肠,李霁险些疼晕过去。
墨染眉头微皱,李霁还有多少血可以让她这般吐?!垂下眼眸看了看渐渐失去意识的李霁,难道说,这是她第一次来癸水?
一般来说,女子癸水自二七起,至七七止,李霁如今都已二八的年纪,竟是第一次来癸水。
李霁在他怀中意识不清道:“墨染……”
墨染心下一颤,抱着李霁的双臂又收紧了一分。
李霁声音不大,也没了往日凌人的气势,自言自语道:“轻信旁人,愚不可及……”
墨染身份不明,来历可疑,派出去的杀手都被他耍的团团转。心思这般缜密的他,却相信李霁肯救他性命、放他自由,是性良天真,还是另有所图?
“所知甚多,不可再留……”
墨染在她身边的这段日子,知道她会武功,知晓她是暗河的主子,虽说这些在李霁眼中算不上秘密,即便天下皆知,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墨染却仿佛对自己十分了解。而她只知晓,墨染是一名御灵师,甚至连他原本的姓名都不知道。
“以下犯上,其罪当诛……”
今日,若非她中毒不能使用内力,身子太虚,身手也大不如从前,怎会忍下这般耻辱!现下留墨染一命,只不过是想借他之手,除掉那只偷尸的灵。
待祸患一除,定叫墨染身首异处。
李霁微微蹙眉,她动了三次杀心。一般人在她第一次动杀心时,就去阎罗殿报道了,而墨染却依旧在她眼前晃悠。都说猫有九条命,墨染就像是一只黑猫,不详,却,命长……
墨染嘴角微微上扬,问道:“殿下可想杀我?”
李霁意识不清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想。”
墨染毫不意外,“我却舍不得殿下,盼着回京后你我大婚,还望殿下莫要食言。”
李霁一双杏眼阖紧,脸上尽是怒斥的神色,无力道:“你我唯一人可活到那时…”话刚说完,李霁便完全失去意识,晕在了墨染的怀中。
墨染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抱紧气息愈来愈淡的李霁,长腿一迈,走进了医馆。
李霁嘴上虽答应得好好的,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婚。若墨染当真娶了她,大婚那日,就是墨染的死期。
只是不知,太后见李霁亲手毁了她的一颗棋子,会作何想?
还对自己下毒吗?
随便吧,李霁会在死前,亲手杀了李珉,就当是自己送给太后最后的礼物。
今生为祖孙,来世报期许。
大周的担子,本就不该由她一介女子来背负。
君主无能,理应让贤,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更何况这皇位,李珉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繁竹出了院门,就看见了身穿麻衣,蹲在门外吃饼的陈阿九。
陈阿九把还没吃完的油饼望怀里一揣,大步上前道:“殿下在客栈等姑娘。”
繁竹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放开步连枝,一手拍到了陈阿九肩膀上,陈阿九疼得直咬牙,就听见繁竹没心没肺道:“快带我过去吧!”
陈阿九把肩膀从繁竹的手下救了出来,看了看站在一旁黑着脸的步连枝,道:“繁竹姑娘莫急,殿下知晓姑娘家中遇事,留给姑娘五日时间处理家事。”
繁竹有些发懵,“家事?”
陈阿九朝繁竹使了个眼色,随后从袖中掏出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塞到繁竹手中,站直了身子,正言道:
“殿下原话是:五日后,姑娘若要留下,殿下绝不强求,姑娘若肯随殿下回京,任何人也拦不住。”
说完,陈阿九忍不住看了看步连枝,真想不到啊,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好似长反了一般,哥哥长得花容月貌,妹妹却是虎背熊腰。之前他也见过步连枝,为何就没看出来他有这般好底子?
繁竹手里拿着金疮药,点了点头,若不是李霁召她来江州,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记忆中的江州城也是这般繁华,幼时的记忆涌上心头。父亲在世时,他们一家四口也算是其乐融融,后来家道中落,她被抛弃卖入京城,当年是气愤的,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所有的感情都暗淡了。
步连枝微微一愣,他倒甘愿繁竹怨恨他们。
繁竹目送陈阿九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转头看向步连枝,步连枝眼中满是爱意和歉意。
繁竹问道:“殿下说的家事?”究竟是什么事,能让李霁大方地留给自己五日时间。
步连枝伸出手,摊在繁竹面前,繁竹习惯地将手放了上去。
步连枝拉着繁竹走回屋里,繁竹这才发现,屋子正中间的案桌上,放着崔华的牌位。
“娘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为你绣的丝帕。其实当年娘是想把我送走的,可是你偏偏长得像极了爹,每每见到你,娘都会控制不住地发脾气。她恨爹年纪轻轻就去了,独留我们娘三儿相依为命,她怨爹不讲承诺,说好了与她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繁竹缓缓走向牌位,她想过许多与崔华再见的场面,或是怒斥她当年抛弃自己,或是一脸嫌弃地宛若陌路人……可从未想过,再见时,阴阳相隔,当年皇宫内高阁上轻轻一瞥,竟是她们母女的最后一面。
初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昏黑的天空,浓厚的阴云,牌位前的香烟徐徐转转飘向屋檐,繁竹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喊崔华一声娘。
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崔华将她塞到人贩子手中时,自己哭着喊娘,崔华却冷冷吼道:“我不是你娘!”说完,一把抢过人贩子手中的钱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年的委屈、痛楚,都在认识李霁后烟消云散。
之后她才知道,霁,便是雨过天晴,云开雾散。
现在,她有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愿与其同生同死,荣辱与共。
繁竹微微一笑,“步公子请节哀,你的家事,我不便再作打扰。今日公子救命之恩,来日繁竹定当相报。”
是去是留,她已经问过了自己的心。
步连枝愣在原地,直到繁竹走出院门,他也没回过神来。如今的他,才是真的孤家寡人,举目无亲。
周霏在蹲坐在院子中的石墩上,看着繁竹不顾身上的伤,大步向外走去,心里纳闷,步连枝如此在意他这个妹妹,竟不出来挽留一下?眼看着繁竹就要走了,周霏在一时着急,快步上前拦在了繁竹面前。
繁竹道:“好狗不挡路。”
周霏在嘴角微微抽搐,“要不是步连枝,我这辈子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繁竹双手抱臂,“他都不拦我,你什么立场来拦我?”
周霏在一愣,觉得繁竹话说得在理,转念一想,“就诊费你还没给。”
繁竹不耐烦地将周霏在一把推开,这次没有步连枝在一旁扶着,一用力便扯开了伤口。繁竹忍痛道:“晚些给你送过来。”
周霏在见繁竹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没有再拦,只是道:“你要去哪家客栈?”
繁竹眉头一皱,这人怎么这么烦?当真是步连枝的好友,真想知道步连枝是如何做到忍着不揍他的。
周霏在解释道:“你这伤口极深,不宜走动,我找辆马车载你过去。”
繁竹摆摆手:“不用了。”说完走出了院门。
只要是奔向李霁的路,她都不会嫌远。
周霏在看着繁竹离去的背影出神,虽说兄妹两人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依稀记得,当初救下自己的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