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战友们知道乔晖受伤的消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探望。老班长电话里还是那样打着哈哈、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操着一口四川话,“愁啥子嘛”,却小心翼翼的独自前来,并没有带着小嫂子。
大家都知道,乔晖这次,受伤的不只是胳膊,还是那再也抬不起来的自尊。
队长休了足足两个月假,常住在这里,任凭乔晖怎样撵,也不肯走。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偏偏他还呼噜声震天响,每每听到乔晖辗转反侧,他就糊里糊涂地说:“睡吧,明天又是一条好汉”。其实乔晖很烦躁,让他这样弄,自己连躲起来流个眼泪的机会,都没有了。
白天,被他拽着,帮老爷子翻晒药材。四邻八舍的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拿上鸡蛋、牛奶来探望。这家人家前几年已经出了个烈士了,如今好不容易熬过了,干儿子又残废了,大家唏嘘不已,怎么就好人多磨难呢?
晚上,乔晖想静一静,便同队长一起,抽着烟,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星星。哪有什么星星,只不过是借口罢了。仰着头,在漆黑的夜空中找那么一点点光亮,哪怕是飞机尾灯也好。只是不想进屋的借口罢了。
天慢慢冷了,院子里的爬山虎都干枯了。乔晖,还是这样消沉。也只有偶尔收到的短信,能让他高兴一小会儿,握着手机,嘿嘿嘿傻笑几声,便将头埋在膝盖上,许久不抬起来。
大家都知道,他哭了。
快要过年的时候,红柳从徐州打来电话,带来了个特别的消息,他在徐州转运站见到了孔意,小姑娘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乔晖的大车司机,可惜,她没有照片,又说不出乔晖的车号,听到的人都摇头。红柳去交车,听到了,却不敢上前。电话里,红柳谨慎的问:“哥,要不要告诉她你在哪?”
“不行”,乔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的已经不像从前的他了。只说了几个字,声带就像撕开一样的疼。心里,也疼。
看他挂了电话,在院子里的冷风中发呆,队长走出去,递给他一支烟,点上。乔晖用右手接过来,笨拙的塞嘴里,用牙齿咬住。
队长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皱眉。乔晖曾是自己最佩服的神枪手。他是左撇子,干啥都是左手。就连在俱乐部里吹笛子,他也很别人反着。乔晖左手开枪,抬手就命中。队里不服他的人找他比试比试,他都很欠揍的怼人家“我这是天赋”。表面上看,他是个安安静静的兵,这才被选中训练狙击手。可是,背着人的时候,他比谁都皮,扫个院子也能把大扫帚耍的虎虎生威。
带新兵的时候,有那不服他的兵,他便笑眯眯的说:“行啊,比试比试,我让你一只手”,然后将右手背到身后去。全队上下谁不知道乔晖的把戏,都嘻嘻笑笑地看他收拾新兵。然后,明年,这些被收拾的新兵们再嘻嘻笑笑地看他收拾新兵。都是他的左撇子……
队长难过了半晌,看乔晖捏着个手里,开盖,合盖。缓缓的问:“你就这么忍得住?不想再看看她?”
“我是个残废”,乔晖嘶哑着嗓子。
“我不劝你,我跟你说个事儿”,队长吐了口烟,“你知道大队长的那个小女朋友吗?当老师的那个”。
岂止是知道。她来队是乔晖接的,房子是乔晖找的,平日里搬搬抬抬的,都是乔晖带人帮忙的。最后也是……
乔晖诧异的抬起头,队长看看他,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淡淡地说:“她疯了”。
看乔晖惊讶的眼神,队长抬头看着天,“要我说啊,她们这些读了书的姑娘,认死理。就觉得自己懂得多,不甘心被别人安排。好心好意也不行。遇到事儿,你不如摊开了让她自己选。你替她选了,你以为你为她好,不见得”。
“大队长知道吗?”乔晖直了直身子,问。
“知道。让他接回老家了。娘家那边还有三个哥嫂,都不要这个累赘。给送回娘家,第二天人家就送精神病院去了。大队长舍不得,自己接回家了。这回休假,来你这之前,我先去看了,嫂子一阵儿好,一阵儿坏。就是不认人,发起病来,连大队长也不认得”。叹了口气,队长转过脸来,严肃地看着乔晖,“小乔,如果造化弄人,老天爷捉弄咱,咱认了。但是,遇到点儿事儿,先自己捉弄自己,就太不应该了。你看看现在,你就说,大队长他后不后悔?当初人家姑娘未必嫌弃他耳聋,他自己非要折磨自己。人家姑娘在门岗那哭了两天,求着见他,他倒好,收拾收拾行李,从后门溜走了。这是爷们儿该干的事吗!可是现在倒好,就算他自己不嫌弃人家姑娘是精神病,你说他们家,他妈,嫌弃不嫌弃?你说姑娘家,人家爹妈生气不生气?当初舍了工作跟着去了广东,你甩甩手把她撂下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好好的事儿,非要弄的这样了再凑一起,才算相守吗?这样白头到老就更有意义?”
乔晖低头,猛抽几口烟,再抬头,还是那样空洞的眼神:“我是个残废”。
“他妈的,老子知道你是个残废,你不用给老子提醒”,队长将手中的烟一甩,伸手抓住乔晖衣领,将他提起来,“你他妈的就断了个胳膊,你就残废了?你说,你一条胳膊,开不开的了枪?打不打的了架?咱们旅里,断胳膊断腿的多了去了,都像你这样吗?孬种!孬种!”
“队长,队长”,乔晖眼泪簌簌的落下来,“我开的了枪,打的了架,可我挣不了钱,护不了她啊。我这样,我手这样,就是个棍子,我自己都不敢看。现在我不躲着她,我能怎么办?”
“怎么办?缺胳膊少腿的人多了去了,都饿死了吗?”队长气的涨红了脸,想了想,又不忍心伤他自尊,“这么着,你也别一刀切,你慢慢来。你总还惦记那个小姑娘吧?我跟你说啊,小姑娘长大,越长大可花钱越多。你先赚个一百万,够她出嫁陪嫁一套房子,你再决定见不见她。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见乔晖又低下了头,队长憋着嗓子吼道:“你给老子站直了。”
“你说说,我说的对不对?你现在就是个懦夫,你什么都没有,你缩脖子藏在家里,让人家高鹏的爹妈伺候你?当初高鹏闭不了眼,不是你在他面前发誓,伺候他双亲的吗?这就是你的承诺?你是来拖累人家的吧?你七尺男儿,年纪轻轻的,你站起来,你就是出去收废品,也能成破烂大王。就看你愿不愿意!”队长越说越激动,声调逐渐搞起来。
乔晖又缩下身子,往台阶上坐了,队长跟着他坐下,往他身边挤了挤。“小乔,你想想,咱们旅出来的,个顶个的,哪个是孬种?人家部队里,救个落水老人,帮群众抓头猪、找个孩子,都落个三等功。咱们呢,缺胳膊断腿,都是寻常。谁给你表彰?都她妈是应该的。可是咱谁抱怨过吗?都没有吧。咱们出生入死,那是寻常,对吧?既然看明白了,那就看开些。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夜里的风冷,队长打了个喷嚏,看乔晖还低着头,不由得有些恼怒,压了压火,继续做思想工作,“咱们也不是现在就去人家孔意面前提亲,人家小姑娘家家的都还没上大学呢。咱做朋友总是行吧?f咱们先外围做好准备,你先赚钱,先买套房。将来,你要是娶,正好用上。你要是不娶,送她当陪嫁。也省得她将来跟婆家吵架跑出来无处躲藏,咱给她先造个避风港”。
“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跟婆家吵架?”乔晖也被队长这话逗乐了。
“经验啊”,队长可没乐,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我跟你说,姑娘在你这里,你宝贝的跟个眼珠子似的。可到了人家手里,不一定是这么回事儿了。我以前那个女朋友,就去上研究生那个,一去上学就结婚了。前两天她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又挨了打,这回打的重,肋骨断了,眼睛充血看不见了,孩子也没保住。朋友帮着送去住院了。婆家没人管,都是同学伺候着她。来电话让我管管,你说,我拿什么身份去管。”叹了口气,转过脸来,“你说,我的宝贝,我连个指头都没舍得戳一下,怎么到了人家手里,就什么都不是了呢,怎么就什么都不是了呢?”
乔晖愣楞的听他的话,看他难过,伸手去拍他的肩,却听他说,“小乔,振作起来。你看看咱走了的这些兄弟,他们撇下的老的小的,咱们得管。咱们喜欢的女孩儿,交到别人手上,咱们不放心,咱们得看着。”
乔晖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从院子里望出去的天,灰黑色,没有星星,天空也不快乐,乔晖想。看看手机,不知道小姑娘睡的好不好。
元旦之后,她再也没来过电话。为了不错过她的电话,自己每天攥着手机,等了这么久,都没有电话。她大约是生气了吧?细想想,乔晖还从未见过孔意生气的样子。第一面见她,她就像一只大青蛙,搞怪的从教室中溜出来。后来,她变得安安静静,偶尔一瞬即逝的俏皮。可是,从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哪怕是女同学故意的在她桌边打翻饭盒,弄的满地狼藉;哪怕是李建他们故意偷走她的牛奶,还将空盒子整整齐齐的给她摆回去;哪怕是高老师逢考必罚,让她颜面扫地的站在教室后门听课……她什么样子,乔晖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她生气。越想,心中越紧张,越害怕她终于死心了,终于不再打电话了。
有时候,乔晖会后悔。那辆大车撞上来的时候,如果自己不是伸手去推红柳,大约,自己现在断的是腿,腿可以装假肢,给假肢穿上鞋子,裤子宽松一点儿,别人看不出自己是残疾人。可是,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去伸手推红柳,为什么啊?真的很后悔,真的很后悔。可是,想到红柳完完整整的,还在开着车,乔晖又不后悔了。脑子里就这么翻来倒去的想着,为什么?为什么?
冻了一夜,想了一夜。天再亮起来的时候,乔晖已经不是那个缩头乌龟了。
队长看着他,赞许的点点头。
吃了饭,两人回了房间,队长问:“想好了吗?将来去哪?”
“想好了”,乔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去烟台。小意说,她喜欢大海。上回我想带她去,她心疼我没钱,说以后再去。我开这个大车,就是为了攒钱去烟台买房子娶她。现在,我想法还是没变”。
“想法是好的,你去烟台能做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吧”,乔晖面露难色,“我这个样子,去哪里应聘,人家都不会要我。实在不行,我真去收废品吧,听你的,混成个破烂大王”。
队长没接他的话茬,低头想了想,“三连的黄成栋,你知道不?他家就是烟台的,听说他承包了好几座山,光种苹果就发了财,要不,我带你去找找他?”
“还是别了”,乔晖摇摇头,“让我也去种苹果,跟老战友抢生意吗?”
“谁说非要种苹果啊,他种苹果,你就不兴去种梨?还别说,烟台红富士,莱阳梨,你俩说不定真能认真搞搞”,队长说着说着站起来,两手一拍,“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车站买票去,你收拾收拾”。
临出门,又转身回来,去门后面翻自己的迷彩包,拿出一个大号黑色塑料袋,哐一声往床上一扔,“本想着自己昧下来,看你小子不着调的样儿,不舍得给你了。这回,让着你了。这是旅里大家伙儿给你凑的,账本也在里面啊。将来发了财,连本带息还上。”说罢,披上外套,出门买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