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孔意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或者说,是巨大的陷阱。
自那个电话之后,乔晖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虽然父母知道乔晖的存在,但也不代表他们愿意自己沉迷其中,所以孔意无处可诉,只有偷偷摸摸地给他打电话,可是听到的都是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孔意如今多了一项工作,给一众电池充电。她托李建帮忙买了一个万能充,像大号的夹子,每天按照序号,逐一的给电池充满。好在自己的位置一直在教室的角落,角落里的插座,老师不会注意到。这也算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中唯一一点可惜高兴的事情了。
每个晚上,孔意都满怀期待地去拨那个号码,希望听到里面的嘟嘟声,但,从没有。
起初,孔意还偷偷哭过几回,不敢让妈妈知道,躲在被子里,只掉眼泪,不出声。连抽泣都不敢。但这样哭着哭着,并不痛快,反倒是越哭心里越憋屈。
妈妈的暑假过完了,开学了,妈妈还不走。孔意催了她几次,她都含含糊糊,后来直接说,跟导师请过假了,可以在家一边学习,一边陪伴女儿高考。孔意想,这样也好,虽然自己不自由了。
孔意的自行车让给了妈妈骑,妈妈是个笨妈妈,稍大号一点儿的自行车就不敢迈腿。孔意自己骑着乔晖的大号男式车,车轮子大,跑一圈够自己那辆小车蹬十几下,因为,两下里都非常满意。
于是,孔意骑着乔晖的自行车,穿着乔晖的外套,兜里装着乔晖买的手机,心里惦记着乔晖关机了的电话,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无论心情多差,孔意仍旧咬着牙坚持学习。别的不敢夸口,但作业和卷子,孔意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仔仔细细地收好了。期待哪一天乔晖能看到。
因为,乔晖说了,他喜欢她考第一。
考第一,哪里那么容易。荒废多年的数学,拿起来,犹如登天。
数学老师压根不喜欢自己,这个孔意早就知道,她也不喜欢这个老师,两下里扯平了。可是,为了乔晖,豁出去了,不要这个脸了。孔意去考试书店买来所有的练习题,从初一到高三,从简单题开始,一题一题地自己做。晨读不背了,早操不跑了,体育课请假了,大课间不钻厕所了,孔意用上了十成十的劲头。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乔晖的电话仍旧没打通,数学的分数仍旧没超过100分。
孔意有些沉不住气了,趁着妈妈心情好,孔意怯怯的开了口:“最近乔老师的电话总是打不通”。
妈妈正在洗菜,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句。
孔意是个极度敏感的人,虽然她的外表大大咧咧,但直觉很敏锐,妈妈那压着嗓子的“嗯”让她判断,妈妈知道内情。
“你知道些什么吗?”孔意追问。
妈妈还是低着头,没说话。孔意走上前,去拍她的胳膊。叫了句“妈妈”。
妈妈沉默了半晌,说:“你让我想一想”。
孔意转头回了卧室,妈妈这句话,表明她知道,她要想一想要不要告诉自己。
心里七上八下,究竟什么原因,用得着妈妈早说“想一想”。孔意脑子转不动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等着。
原以为要过很久,不想,妈妈很快跟着她走了进来,她坐下来,认真地说:“小意,原本我打算瞒着你的。怕影响你学习。但这几天我反反复复地想过了,事情既然出了,让你明明白白的知道,明明白白的选择,比瞒着你,稀里糊涂的被别人做选择,来的更痛快。你是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判断。所以我告诉你。你要答应我三件事,你答应了,我就全告诉你”。
孔意被妈妈严肃的语气吓着了,事情必然不简单,忙坐正了腰,说:“哪三件?”
“第一,不能耽误接下来的学习,不能因此荒废学业,耽误自己这辈子”。
“好”。
“第二,不能死缠烂打。不能没有尊严”。
这句话孔意没听懂,但仍旧答应了一句“好”。
“第三,不能自暴自弃。”迟疑了句,“不能自杀,不能自残”。
这么严重吗?孔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疑惑的看着妈妈,说了句“我答应。你说吧”。
妈妈深吸一口气,放缓语调,“你小乔老师,暑假的时候,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失去了左臂。他不想耽误你,所以,不再联系你了。嘱咐我们照顾你生活和考试,不让我们告诉你”。
“什么时候?”孔意听完,没哭没闹,异常的冷静。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来。
“7月16号,大暴雨的那天”,妈妈看孔意没哭闹,有些紧张地向前伸手,想去拉她,被她轻轻地避开了。孔意的两只手攥紧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变化,可指甲已经掐进肉里了。她想起了那天的大暴雨,自己嘻嘻笑笑着跟同学们打闹,像嗑瓜子一样地一粒一粒的吃着葡萄干,手掌中因为这些葡萄干,黏糊糊的。李建走过来,伸手说“还是不是兄弟了,见面分一半”,自己抠抠索索的分给了他手掌中里的一半。
那是乔晖带回来的,可那个时候,他正在血泊中等待救援。
“什么事故?”孔意冷静地问,抬手抹掉眼泪。
“暴雨,追尾”。
“他出院了吗?”孔意问了句更关切的问题。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妈妈。
“暂时还没有。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妈妈看孔意不哭不闹,心中有些紧张,忙补充道:“你别担心。你爸已经去探望过了,他身边有很多人照顾。有一对老人,说是他的父母,文质彬彬的,在身旁照顾着。还有几位年轻的,说是他的战友。你别担心啊!他说了,不想让你知道。我们也打算一直瞒着你的。但我看你这两个月,手里攥着手机,有机会就打,像神经病了一样,我不忍心你被蒙在鼓里。所以,我告诉你,但是你答应我了不闹的啊”。
妈妈说了这一通,伸手强硬地拉开她攥着的手,“我们通过电话,他是军人,很坚强。但是,小意,你现在不能去探望他。他虽然坚强,但是更要面子,男人的面子比命都重要。你去了,他的那根弦就崩断了,就自暴自弃了。”
妈妈说完,眼睛紧紧盯着孔意,生怕错过一丝变化。为了安慰她,狠狠心,开口撒了谎:“他每个星期都打电话给我的,有时候给你爸爸。他很关心你的学习”。说罢,去给孔意擦眼泪。
“好”,小意的大脑僵硬了,只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我让你爸每周都去看他,跟他说说你的表现,鼓励他快点康复起来,同我们一道见证你的成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看他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话,要不是还惦记着你,他可能早想死了。所以,你按部就班的,听他的话,好好上课,去考第一。他就能高兴,就有力量康复起来”。
“他还见我吗?”孔意睁着空洞的眼睛,像是没听见刚才的话。
“他说了,不见你了”,妈妈似乎是心一横,捏了下小意的手:“他不见你,你去见他啊。只要你们互相鼓励,都强大起来。等寒假,我帮你打听打听他在哪儿,我陪着你去看他一眼”。
“真的吗?你不怕他是个残废?”
“怕”,妈妈沉着声音说,“现阶段的重中之重,不是考虑这些,是你们俩都坚强起来,你好好学习,别耽误前程。他好好治病,别耽误救命。至于其他,都是后话。说真的,他这一出事,我还真担心他赖上你了,本来就比你大,大那么老些,十个你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个。现在又出了事,好端端的又残废了,万一他不讲道义,利用你的心软,把你控制地死死的,你真死心塌地要跟他,我们能怎么办?可人家是君子,没这么做,出了事,一醒过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瞒着你,远着你。从这点看,他就不是坏人。也罢,做不成情侣,做知己,这么好的人,总不能扔掉不管不问吧,对吧?”
妈妈似乎像变了一个人,说出来的话,跟从前那个怨怼的家庭妇女完全不同。孔意疑惑的看着她。
“别这么看着你妈”,妈妈看孔意一眼,“出了事,人要理智,冲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都知道实情了,也别迷糊了。就记着,你好好的,他就有力量好好的。为了他,你也去考个第一给他看”。
今年的秋天来的早,孔意很早就觉得身上冷嗖嗖、寒津津的了。但她不在乎。生理期来到的时候,疼的厉害。头晕、呕吐、发烧,天旋地转的难受。可是,孔意竟然很享受这样的难受,在天旋地转中,偶尔,能看到乔晖端着那个被煤气烧的变了形的小锅,严肃地训斥自己“怎么搞的”。那时候,孔意就会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妈妈吓坏了,扭送孔意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不容乐观,月经性癫痫症和子宫腺肌症。接诊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看着这个结果,也是一脸愁容,只说:“先保守治疗,等以后结了婚再看”。
孔意不怕疼,相反,她越来越期待疼痛的到来。身体和大脑越来越麻木,甚至有时候需要思考一下,现在这个感觉就是疼,然后才意识到正在疼。
家中的果脯、葡萄干慢慢吃完了,冰箱里的冻饺子也吃完了,孔意腾空一个抽屉,把那只小海豚放了进去,这下,真的永远都不会化了。
孔意还在打那个电话,电话里的提示音变了,不再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变成了“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孔意就不再打了,她知道,他下决心了。
孔意想哭,碍于妈妈每晚陪着自己睡,痛哭都没有机会。终于有一天,孔意提出来,与妈妈分房间,自己搬到了乔晖的房间。妈妈没有反对,只不停地叹气。
那个晚上,孔意蒙在被子里,真真正正地痛哭了一场。算是对几个月以来郁结在心中的苦闷的宣泄。哭完了,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看着光影在窗户上的变化。孔意突然就释然了。
哭,没用。
妈妈答应自己,寒假,数学超过120,就带自己去找他。孔意再次跟妈妈确认了,就开始玩了命的去学数学。
高老师并不喜欢孔意,他喜欢那些农村出身的女孩子,穿着简朴,语言朴实,态度谦卑,学习勤奋,成绩也很漂亮。不像孔意这样的,她静静的盯着你看的时候,像在审视,全身上下的缺点都能被她的眼睛翻出来。
孔意不管老师怎么想。如今,她用一摞摞书将自己围了起来,只要她低着头,没人看得见她在做什么。无论天气多热、多冷,她都是那一个大褂子,帽子一扣,低着头,谁都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其实,大多数时候,她在哭。
孔意没见过残疾人,不知道失去一条胳膊是什么感觉。她试着让自己的左手揣在口袋里,不拿出来,一整天都用右手去做事,不到下午,就受不了了,翻书,书歪;拿水,水倒。中午趴在课桌上,脸压在右臂上,右臂麻酥酥的,想换左臂,想了想,没换。就这么一直趴在那里,任由眼泪流到手臂上,流到试卷上。
数学想补上去,实在太难了,很多时候,看着试卷上的抛物线,孔意都觉得想吐。强忍着呕吐的感觉,还是要铺下试卷,认认真真的去做。时间一天天流逝,数学也没有超过100分过。不过好在,其他科目,对孔意来说很简单,付出精力不多,却都接近满分。第一次全县模拟,孔意轻而易举的弄了个第一,但是,数学还是没有超过100分。孔意很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