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阴影之门11
弥漫着血气的房间内, 一明一暗的场景宛若一面镜子,倒映着彼此。
陆宜修往一旁退了两步,停在翻倒的书架旁,书架上掉落的书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 被轮椅一碾, 迅速四分五裂。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陆宜修压根没管这种小事, 而是趁着眼下诡异的平静, 飞快看了眼门口那堆人的情况。
血还在流,渗血的速度没刚才那么夸张,但考虑到这个出血量,应该是没救了。
失血量大到把整个地毯都染红了,还怎么活?
陆宜修的视线掠过房间内铺着的地毯,又唰的一下挪了回去。
等会?之前这里铺着地毯吗?
他仔细搜寻刚才的记忆,他们刚到这个房间时, 地上布满灰尘, 压根没有这条地毯。
在想起这一点的时候, 记忆里浮出了另一个场景——废弃大厅的门虚掩着,走廊上的地毯沾着大片血迹……
记忆里的画面跟眼前这一幕叠加, 毫无区别。
铺在房间里的这条地毯,就是他们当时在废弃大厅里看到的那条铺在走廊上的地毯。
或许是陆宜修看的时间太久, 地毯上的血好似不经意的滚动了下,像一片血海,轻轻晃动。
陆宜修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沾满血的地毯仍是之前的模样, 看不出丝毫液体化的征兆。
绝对没跑了,就是他们才甩开的那片血海。
这玩意难道最初铺在这里?
方才血人折断双手的场景跃入脑海,陆宜修看一眼地毯,再看一眼血人,来回数遍,忽而猜到了那片血海的来历。
这什么怪物?折断的手都能引发这么牛逼的变异?
在陆宜修的思绪飞奔,串联起自己方才看到的所有场景时,站在书桌前不住挥笔洒墨的人影终于停下笔,转头看向了身后。
外貌姣好的脸撞入陆宜修的视线,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他跟血人的视线撞到一起,血色倏忽而至,明亮的色彩下血海翻滚,撞击着那
把一半簇新一半黯淡的椅子,似乎想越过它直奔对方而来。
对方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脸扭曲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肉中蠕动。
但他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般,露出了倾听的表情,似乎现场有人说了什么,于是他的表情一变,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露出了明显的嫌恶和惊恐,毫不犹豫的折断了自己的双手。
血人这么做的时候,由于他由血液组成,所以很多细节无法被捕捉,但这个人影拥有正常的人类形态,于是陆宜修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折断自己的手。
因为他的双手,已经没有了皮肤和骨头,只是涌动的血,赫然就是血人此刻的模样。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折断自己的手,鲜血像最锋利的刀,划过胳膊,血手掉落在地,融于地毯之中。
折断自己的手之后,他开始焦躁的在书架旁踱步。来回走了几步后,他忽而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扭头看向血人所在的方向。
血人跟他的视线相对,那只眼睛便陡然生出了无尽恶意。
保持正常人形的人影神色一变,双手合十,低声祈祷了起来:“以鲜血为引……”
他跟伏八信仰同一个邪神?
突然听到清晰的人声,陆宜修心头一跳,发现对方没说完祈祷词,他只说了半句,就露出了一个无比后悔的表情。
满室的鲜血几乎沸腾,血海涌动,在他脚下、在血人脚下,不住上升。
陆宜修无法再袖手旁观,血海一涨就不见落,一副要将这里淹没的模样,而且他也发现了,这俩压根battle不起来,从登场到现在,光互相怒视了,好像用眼睛就能杀死对方似的。
陆宜修摇动轮椅,在跑路前,匆匆忙忙凑到书桌前,那里有对方方才写下的东西。
这两个“人”都重现了相同的场景,都是从在书桌前写字这一幕开始,那他最后写的那些字总该有点价值吧?
抱着要么活要么撕卡的想法,陆宜修心态十分平稳——不平稳也不行,反正在场这两个他谁也打不过。
书桌上满
是灰,纸张边缘发黄,极脆,仿佛稍微用点力,就会粉碎。
陆宜修下意识的放轻动作,动作轻柔的拂开那些灰尘,窥见了极为潦草的字迹。
“我看到了未来。”
“那不是我!”
“怪物!怪物!怪物!”
“不不不不不!我绝对不会成为那样的怪物!”
“错了,错了,他们都错了!”
“邪·神仆从就是我们!!!”
最后那一笔写得极重,几乎穿透这张纸,对方当时的惊恐和愤怒仿若穿越时光,展现在陆宜修面前。
陆宜修顾不上其他,动作飞快的从轮椅下摸出了个盒子,一层薄薄的涂料从他指尖涂到纸上,将它黏连成原本的模样,无法轻易脆化,然后陆宜修一把从桌上揭下它,塞进盒子里,往轮椅下一藏,扭头看向身后。
原本正常的那个“人”,此刻满脸是血,就如同伏八他们的模样一样,五官不住往外渗血。
黑色瞳孔转动了下,缓慢聚焦在陆宜修身上。
他在看我,陆宜修非常肯定这一点。
陆宜修对这两个镜像有所猜测——从它们不住重现某一幕的场景来看,这更有可能是当年灾难发生时的某一幕的重现,换句话说,它们都位于过去的时空,就宛若海市蜃楼。
但隐秘世界不讲科学,位于过去时空的血人能看到他,对方也同样能。
逐渐变成血人的对方注视着陆宜修,露出了一个情绪复杂的笑。
下一秒,血海涛涛,席卷着陆宜修冲出门外,汇入无边血海之中。
陆宜修被血淹没,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多血。
整个建筑、所有走廊和房间都被血淹没了。
陆宜修紧握着手下的轮椅,在蒙着一层血色的视野里,依稀看到墙壁、走廊、天花板甚至是在房间里不住重现某一幕的幽灵都像是血做的一般。
陆宜修被血海席卷,没受到攻击,它们的意图很明确,就是带陆宜修前往某处。
那家伙最后那个笑,到底什么意思?
我
终于有救了?我终于能解脱了?还是我终于找到替死鬼了?
陆宜修脑海里翻滚着无数猜测,顺带担忧了下生死未卜的伏八他们。
涌动的血海停了下来。
陆宜修落到了地面上,一路被他攥着的轮椅咕噜噜的滚出一段路,停在某个人脚下。
“你没事吧?”声音响起,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陆宜修顺着那只手看向对方。
果然是你!
那张让人记忆深刻、刻骨铭心的脸此刻正审视着他,他看了眼陆宜修的腿,礼貌的挪开了视线。
方才盖在腿上的毛毯早就在翻滚的血海中不见了踪影。
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腿乍一看非常可怕,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看起来更可怕了。
邪神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烙印,以至于它不仅仅只是物理上的丑,还附带了精神攻击。
陆宜修飞快打量周围。
这是一片空地,看起来像是洞穴,岩壁上有些野花野草,洞穴更深处散落着几具刚死没多久的尸体,残留着打斗后的痕迹。
但他看见的不仅仅是这些,在洞穴之外,翻滚着波涛汹涌的血海,这片空地就像一个孤岛,被围在血海中,随时会被淹没。
血海的存在,让这个洞穴毫无真实感。
又是海市蜃楼?
大概是陆宜修盯着那些尸体看了太久,对方又开了口:“你也是为了血之祭徒第三阶的隐秘知识而来?”
第三阶的隐秘知识?陆宜修脑袋上浮出问号。
他看了眼那堆尸体,怀疑他敢说是,下一秒尸体堆里就能再多一个他,于是断然否定:“我不是血之祭徒。”
他状似无意的拍了拍自己腿上的灰尘:“我信仰的是死亡和阴影的姊妹。”
所以什么第三阶的隐秘知识,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对方审视了他片刻,多看了两眼他的腿,帮他把轮椅推了过来:“既然你不是血之祭徒,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宜修在他的帮助下坐回轮椅,思绪飞快转动:“逃命的时
候走错了路。”
对方在四周捡了些枯柴,用引火器生火,一边忙碌一边道:“你的腿也是……”
陆宜修的目光在他生火的引火器上停顿,那是一个非常精致且价值不菲的小玩意。
考虑到血色长廊已经存在几百年了,这家伙起码是几百年前的“古人”,那时候就能用上粗略具有技术含量的产物的人,身份地位恐怕都不低。
陆宜修一边分析对方,一边随意点头。
对方皱起眉:“那上面有神灵的气息,你跟神灵……”
没想到他连这都能看出来,陆宜修下意识的抬头看他,跟对方审视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陆宜修毫不怀疑,但凡他回答的有一点不对,对方就能立刻帮他收尸。
那张纸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掠过脑海,陆宜修的心脏飞快跳了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是他?
方才的那群人里,有路宁这样受到神灵眷顾的虔诚者,也有罗宾那样足够强大的信徒,但为什么偏偏是他被血海带到了这里?
陆宜修看着自己的腿,给他留下残疾的邪神眼下正被围在墙后,等着被啃食殆尽。
在所有虔诚和强大的□□徒中,唯有陆宜修身上有邪神留下的伤口。
在随时可能撕卡的情况下,陆宜修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他垂下眼,欲言又止。
对方果然又开了口:“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眼下暂时又下不了山,倒不如随意聊一聊?”
暂时下不了山?
陆宜修看了眼山洞外翻滚的血海,露出“被说动了”的表情:“这位……”
“我姓任,”对方给火堆加了根枯柴道:“任平生。”
这假名也太不走心了……
陆宜修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道:“任兄,小弟姓陈,陈二狗,家里穷,起了个贱名。”
双方对视而笑,现场气氛极为融洽。
“既然任兄问了,那我就直说了,”陆宜修斟酌着话,谨慎道:“我之前遇到了一个被信徒召唤的神灵,跟它干了一架,侥幸活
了下来。”
任平生眉梢微动:“神灵,也能被打败吗?”
对方这反应证实了陆宜修方才的想法,他给旺盛的火堆加柴,漫不经心道:“只要是活着的生物,自然都能被打败。”
现场安静了几分钟,只有火焰灼烧枯柴的声音不断响起。
任平生突兀的起了另一个话题:“既然成功找到了第三阶的隐秘知识,我回去好好研究,争取尽快进阶。陈兄,这次多亏了你帮忙,下次我请你喝酒。”
陆宜修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山洞忽而一变,变成了熟悉的场景。
大厅里站着一排排面目模糊的仆人,他跟任平生对坐在桌子两旁,桌上摆着美酒佳肴。
“二狗!庆祝我成功进阶!”任平生手执酒杯,快意道:“等我找到第二阶的完整祭祀仪式和祭品之后,我距离成为神最忠诚的信徒就只有咫尺之遥了!”
可不嘛,你距离变成怪物确实只有咫尺之遥了。
陆宜修拿着酒杯,对他道:“恭喜任兄。”
“不是说好了喊我平生吗?”他大笑道:“怎么跟我生疏了起来?”
陆宜修试探着道:“平生家里果然家大业大。”
“别提了,”任平生露出了几分苦恼:“家里人太多,各个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没人支持我追求真理……”
“家家都有烦心事,”陆宜修给他倒酒,继续问道:“不过我看你也没受到什么阻碍?”
“长子长孙,”任平生苦涩道:“没几个人管得了我,再说老头子近日又病了……”
他长叹了口气:“二狗你不知道,这个家就像蛛网,牢牢束缚着我,要不是神灵分外眷顾我,我哪能这么顺利?”
“不说这个了,我等会还得去看看老爷子,万一老爷子有什么不测……”
虚幻的大厅又是一变,变成了陆宜修分外熟悉的书房。
任平生站在书桌前,神情郁郁:“我要说多少遍,他们才能听懂?我压根不想当什么家主!”
陆宜修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书,模糊的书页看不
清具体内容。
他顺手把书塞回书架。
“二狗,我马上就能进阶了!”任平生激动道:“我马上就能成为最虔诚的信徒,抛弃俗世间的一切,拥有强大的力量,然后永生不死。”
陆宜修干巴巴道:“恭喜。”
任平生焦躁的转了一圈:“为了避免意外,我打算封闭整个山庄。”
陆宜修想起走廊旁的房间里不住上演的死亡场景:“那你的家人要提前遣散到其他地方吗?”
“不用,”任平生眼睛极亮,畅想道:“等我成为最虔诚的信徒之后,我会庇佑他们,给予他们强大的能力……”
陆宜修忍不住道:“万一出了意外……”
“不会出意外,我已经反复确认过了。”
书房的场景无缝转换成一个挖凿没多久的地道,他推着陆宜修的轮椅走到地道尽头:“这是山庄地下,我准备在这里完成我的进阶仪式。”
地道很短,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地下洞穴里。
洞穴中间有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浑身是血,脸上长了一个眼睛,此刻正咕噜噜的转动着,满怀嘲讽的注视着陆宜修他们——正是之前书房里的那个血人。
任平生像是没看到雕像的异常般,自然的跟陆宜修介绍道:“我给自己刻了一个空白的雕塑,我将站在神灵身侧,永恒不朽。”
血人俯瞰着他们,鲜血一滴滴的溅在地面上,缓慢渗透地面。
“二狗,”任平生扭头看他,正色道:“我有些担忧。”
陆宜修:“担忧什么?”
“我觉得不太对劲,”任平生眉梢紧皱,在血人嘲讽的目光下,喃喃道:“二弟说家里近来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有人看见了怪物,有仆人莫名失血过多死了,还有人看见血海淹没了整个山庄,所有人都死了……”
“听起来确实不太对劲。”
任平生表情凝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陆宜修抹去一滴掉在他脸上的血:“什么事?”
“等我举行进阶祭祀的时候,你帮我看着点,万
一出现了意外……”任平生眉梢紧皱,目不转睛的盯着陆宜修:“你就帮我杀了那个怪物。”
陆宜修抬头看了眼满眼嘲讽的血人:“我杀不死它。”
任平生欣慰的颔首:“就这么说定了!二狗!有你这个朋友,真是我一生之幸!”
陆宜修:?
有你这个朋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场景再度变换,洞穴变成了书房,油灯簇新照亮书桌上的白纸,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摞摞书。
陆宜修推着轮椅,走到书桌前,盯着白纸发呆。
书房门被推开,任平生大步走进书房,身后席卷着一团冷硬的空气,以至于书房的温度骤然低了下去。
“二狗,你说的没错,”任平生把轮椅推到一旁,道:“我没必要着急,进阶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陆宜修为这个突兀的剧情走向大吃一惊:“啊?”
任平生将轮椅推到墙边,打开暗格,取出一个鲜红跳动的心脏,塞到陆宜修手中。
陆宜修低头看手里缓慢跳动的心脏。
“有太多东西不对劲,”任平生焦躁的在屋内走来走去:“我把它挖出来后,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个“它”,不会是指我手里的这玩意吧?
陆宜修捧着心脏,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不愧是差一步就能进阶到最高级的邪·教徒,挖出心脏都能跟没事人一样。
“我最初明明只想能用神灵赐予的力量来庇佑家族,但后来,随着我越来越强大,我突然就变成了虔诚的信徒,用大笔大笔的钱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简直疯了!”
陆宜修忍不住插了句话:“也不算虚无缥缈,你不是马上就能成功了吗?”
任平生他的表情扭曲又可怖,语气里含着强烈的恐惧:“那不是成功。”
他脸下的血肉翻滚了下,勉强维持住了正常的人形。
“你不懂,”强烈的恐惧转瞬即逝,他喃喃自语道:“你一定要保存好它,我们得想办法……”
他没说完,就像是卡顿般,在原地嘴巴张张合合,没说出一个字,然后突然转身朝书桌走了过去。
“我得记录下来,”他拿起笔,正对着陆宜修道:“这些不对劲的地方,都要记录下来才行!”
陆宜修之前观看这一幕的角度都是背后,但这次,他从正面看到了这一幕。
在任平生挥笔洒墨的时候,他的皮肤和骨头不断蠕动,鲜血滴落,又倒流回他体内,他在怪物和人之间反复变化。
书房门被突然推开,面目模糊的人影冲他大喊道:“血,到处都是血……大哥,死人了,死了好多人!”
任平生转头看向对方,无助且不敢置信:“怎么会死人?我明明已经……”
人影十分愤怒:“我早该知道的!他们说的没错!大哥你要拿家里人献祭,就为了什么神!我不会等死的……”
人影说着就跑远了。
任平生哆嗦了起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血手滴答滴答往下流着血,被他折断,掉在了地毯上。
“我被骗了,它骗了我。”他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在书架旁不住踱步。
焦躁、恐惧、愤怒这些情绪无比强烈的笼罩了整个房间。
陆宜修捧着那颗鲜活的心脏,也有些焦躁——这个场景他看了三遍了,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的一清二楚,但问题是,他要怎么阻止这一切?
祈祷?
陆宜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在书房祈祷过,但没成功,因为一片血色笼罩着这里。
陆宜修看向任平生,方才那个人的话在他脑海里闪过。
任平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晋升仪式,但某个存在强行举行了晋升仪式——用任平生所有血亲的生命。
换句话说,任平生不是差一步晋升,而是他正在晋升。
这个“正在”,持续了几百年。
陆宜修注视着维持着人形的任平生,又看了眼自己手里鲜活的心脏。
任平生也看向了他。
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的心脏,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