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灰蒙的天空下,沉寂的山如一块巨大的阴影,寒风刺骨,吹得人脑仁发疼。
殡仪馆的位置很好找,山脚下进门处有一家丧葬物品店还在营业,微弱的昏黄灯光仿佛漂浮在夜色里。
赵音芸问清叶志康的灵堂所在后,进店买了一个花篮。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八岁那年姥爷去世,那个时候她对生死似懂非懂,等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最疼爱她的姥爷时,她一个人偷偷跑到了这里来,她记得他最后是在这里消失的。
她到了殡仪馆门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找,门卫大概见她一个小孩子孤身来到殡仪馆徘徊心生恻隐,将她留在了门房里,问清楚她是要做什么后,辗转联系到她父母,陈涛白找到她时抱着她放声痛哭,而她也终于知道,去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音音,乖孩子,你不要太乖了,以后要勇敢一点,你不喜欢就说,姥爷替你做主。”
姥爷,我现在变勇敢了,您看见了吗?
回忆在这样的地方变得汹涌,她停下脚步深吸几口冷空气,让头脑恢复冷静。
风吹干了眼泪,她也刚好走到叶志康的灵堂前。
宽阔的灵堂内外布满花圈、挽联,正中案桌上摆放着叶志康的遗像,看到遗像那一刻,赵音芸才终于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原来他并不只是个会打骂叶连舟的凶恶父亲,他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
“音音,你怎么来了?”
叶连舟从右侧推门进来,见她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我来送叶叔叔。”
她走到遗像前,放下花篮,接过叶连舟递的三炷香,低头恭敬地拜了三拜。
叶连舟拿起一朵白菊,替她别在黑色大衣上,双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臂,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看了一会。
“你还好吗?阿姨还好吗?”
叶连舟垂下眼眸黯然沉默了一会,沙哑的嗓音让她心中一紧。
“我还好,我妈有点撑不住。”
“她在哪里,我去陪她。”
叶连舟轻轻摇头,“我刚送她去休息了,我小姨在陪她。”
说罢带她到一旁的简易沙发上坐下,给她端来一杯热水。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叶连舟的面容实在过于憔悴,她来时想好的安慰话语竟说不出口。
叶连舟替她拢了拢大衣领,轻轻一笑,“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也不穿厚点。”
见她冻红的两颊满是担忧,双眼凝视着他,他又道:“不需要你做什么,追悼会今天已经开完了,今晚我再守一夜,明天早上九点出殡,都安排好了,你陪我坐会就行。”
装满热水的杯子被放到一旁,一只修长纤细的手轻轻覆在双手交叉握着的大手上,冻红的指头在骨节分明的大手上极为醒目,握着的双手微微松开,将冰凉的小手拢在了掌心。
案桌上的烛火静静燃烧着,遗像里的叶志康一头花发,脸形瘦削,眼中带着笑,比赵音芸小时候见惯的笑容多了些温和的慈祥。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叶叔叔对我很好,但我刚才来的路上,想到的都是你挨他骂的情形。”
这话似乎勾起了叶连舟的回忆,他将赵音芸的两只手都握进自己手心,打开了话匣子。
“小时候他经常不在家,一回来就管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越管我,我就越不服,越要去惹事,惹得他越生气越好,现在想想,我当初要是听话一点就好了。”
“偶尔我也想过,是不是像你一样听话好好学习,他就会喜欢我,但是,或许是我太过调皮,他对我的要求变得很低,学习好不好无所谓,只要不打架不惹事就行,所以后来我就干脆不学了。大家都说我被我妈惯坏了,我觉得其实他才是那个惯我的人。”
“高中毕业那年他出了车祸,在家里休养了小半年,我妈那时每天都要去医院陪姥姥,家里就只有我和他,那是我们单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一开始我们几乎没有交流,后来才渐渐话多起来,有一次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那个时候你还有李兆楷、吴睿他们,你们都出国了,我就说我想出国,他沉默了很久才跟我说,出国可以,但我要自己申一个正经大学,你知道的,我高中三年成绩年年都是垫底。”
说到这里他自嘲般轻笑一声,堂外的寒风越加凄厉,呜咽如泣。
“许玉森告诉我可以先在国内考大学再想办法申请出国,我跟他说了,他说好,只要我考上大学他就一定送我出国,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当时我们家已经濒临破产,他出车祸也不是单纯的意外。”
这些事情赵音芸当时都不知情,她只知道出国后不久,叶连舟一家就搬走了,直到第二年寒假回国才听说他家里出了事,而他也很久不与大家联系了。
“后来我就去复读了,勉强考上a工大,但没多久他被查出得了肠癌,家里所剩不多的生意只能交给我二叔去打理,我就再没想过出国的事了。”
“病好之后他把生意接了回来,为此那阵子跟二叔家闹得很不愉快,他靠着以前攒下的人际关系又重新做了起来,大家都说他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打不倒,我快毕业的时候他问我还想不想出国,他说他还可以支撑五年,可以等我读完研回来。”
长久的沉默后,他才又说了一句。
“今年刚好是第五年。”
静谧的灵堂突然响起轻微的“啪嗒”声,一滴热泪落在赵音芸的手腕上,随之又是一滴。
赵音芸愣了一下,抽出一只手轻拍他的背安抚他,叶连舟松开手将她抱住,头埋在她的肩上,隐没无声。
堂外寒风的呜鸣渐渐低落,灰蒙的天空开始飘起零乱的细雪,灯光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两人沉默地拥着,不知过了多久。
堂前檐下水泥地面渐渐积了一层白雪,叶连舟松开手,抬起头来。
“音音,不早了,外面下雪了,我叫小陈送你回去。”
他的双眼仿佛经过大雨的洗刷,变得极为清澈明亮,红血丝也变得更加清晰。
赵音芸看了一眼门外,轻轻摇头。
“我不回去了,今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守。”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眼神不容拒绝,叶连舟沉思了一会,也不再坚持让她回去。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许久过去的事情,十年相隔,有时恍若半世,有时又仿佛从未曾分开。
凌晨三点左右,赵音芸渐渐支撑不住,两天考试带来的精神亢奋已经退去,浓重的疲惫席卷而来,她最终靠在叶连舟的肩上睡了过去。
到了早上,大雪已经停了,堂外地面铺了厚厚一层,白晃晃的雪光映得灵堂格外明亮,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陆续进来准备出殡事宜。
叶连舟唤醒赵音芸,准备领她去找秦文若,未及起身,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进了门来。
“叶连舟,你……”
来人见到刚从叶连舟肩上直起身子的赵音芸顿住了,大眼睛里满是惊疑。
“她是谁?音音?”
赵音芸刚才睡梦中醒来,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圆圆的大眼睛里同样满是疑惑。
似乎未曾料到眼前女子的出现,叶连舟愣了一瞬,随后将赵音芸扶起来,沉稳地介绍。
“音音,这是阮晴,阮晴,她是赵音芸。”
阮晴向前走近一步,始终落在赵音芸身上的双眼渐渐聚起泪水,眼里除了疑惑,还有不甘和嫉妒。
赵音芸什么话都没有说,多年前的经验让她一眼就看出叶连舟与她之间必有纠葛,她垂下眼眸,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阮晴,你怎么来了?”
阮晴的眼神有些不妙,叶连舟小心走出半步将赵音芸半挡在身后,开口问道。
目光被他挡住,阮晴终于偏头看向了他,凝着泪的双眼多了些难以置信和怨恨。
“小舟!”
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唤,两名中年男子及一名中年妇女先后进了灵堂。
听见声音,阮晴连忙伸手揩去眼泪,叶连舟随声应道。
“二叔,阮伯伯,孙阿姨,你们来了。”
赵音芸趁着人多离开了灵堂,回到车里坐着发起了呆。
山顶的松林顶着皑皑白雪,隐约的棕色树干和绿色松针连绵成片,远看宛若一副空山鸟飞尽的写意山水画。
方才的一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读书时类似的事情她也没少经历,甚至替其他女生捎情书给他这样的事她都做过,但她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
远山茫茫,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就在她想得昏昏欲睡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叶连舟的电话。
“音音,你去哪里了?”
“我在车里睡一下,你们待会出发了跟我说,我开车跟着。”
声音有些低沉迷糊,那头却着急起来。
“你车停在哪里,我让宁佳直接去找你,你不要开着空调在车里睡觉,很危险。”
过了一会,车门响起了敲门声,宁佳的脸出现在车窗外。
“大小姐,你是有什么想不开?”
宁佳还没上车就开始嚷嚷,把车窗全都打开透气。
“我太困了。”
“你昨晚陪他守了一夜?”
赵音芸闭上眼睛点点头,伸手摸索着关上了车窗。
宁佳将自己身侧的车窗开了一条窄缝,靠在椅背上,深深感慨。
“看来你们俩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在一起啊!”
赵音芸睡意倏地消失殆尽,扭转头望向窗外。
“怎么,我说错了?”
宁佳敏锐地发现她的情绪低落得不正常,探究的眼神盯着她。
赵音芸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烦闷。
“我说不上来,刚才有个人来找他,我感觉他们应该有关系。”
“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仿佛赌气一般,赵音芸丢下这两句话就不再说话。
宁佳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自顾自点头。
“有的人啊,爱而不自知,醋而不自知,将来要是再错过,估计还要恨而不自知,你干脆改名‘不知’小姐得了。”
赵音芸嗤地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宁佳恍若无睹,正了正脸色。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倒很想知道呢,等改天我一定好好问问。”
赵音芸目光投向远山,不置可否,宁佳看了看她的脸色,斟酌了一会,又道。
“不过我觉得你吧,也别总是这么当鸵鸟,你们已经错过一次了,再错一次,一辈子有几个十年给你们这么去错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