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因为扭伤了右脚踝，赵音芸在家里闷了几天，期间叶连舟替她去琴行把古筝取了回来，她每天就在家里练琴，两人谁也不再提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周日晚上，原本约定的一家三口每周一聚的晚餐，母亲陈涛白给她发消息让她回去吃饭，她以脚扭伤了为由没有回去。
第二天一早，陈涛白就亲自上门来找她，名义是看望她，实际是劝她去报名市政府的人才引进或者a大的青年教师招聘。
陈涛白表面虽然比赵明淮温和，但其实比赵明淮更执着。她不会像赵明淮那样暴跳如雷，但她会一直给你讲道理，条分缕析，多方论证，就好像证明一个公式或定理的正确性一样。
她可以接受你暂时的偏离，因为这将给她提供反向论证依据，但她若是发现你有长久偏离的打算，就会开始启动全面论证。
现在，就到了她全面论证的时候。
赵音芸坐在餐桌边，盯着手中的汤匙，木然地听着她的长篇论证。汤匙里有两颗煮开了花的绿豆，在白瓷汤匙里像两个泡温泉的小人，她想象着自己是其中之一。
“音音，妈妈讲的你到底听没听进去？”
陈涛白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手握着拳头放在桌面上，身子往赵音芸的方向倾过去，着急地问道。
赵音芸一开始还会与她解释、争辩，但此刻她已经放弃了，她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这个世界上除了公式和定理，还有一种东西叫喜欢，喜欢是没有道理可论证的。
“妈，你要是说完了就回去上课吧，我要练琴了。”
她说着放下了汤匙，一瘸一拐地向书房走去。
陈涛白眼睁睁看她将自己一个人撇下，顿时脸都气白了，但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还是有些心疼，于是起身跟了过去。
赵音芸在古筝前坐下，缓缓地戴好义甲，看着自己的双手，道：“妈，你应该已经很久没听过我弹古筝了，我弹一首给你听吧。”
说着也不等陈涛白回话，左手一按右手一抬，双手便在琴弦上弹了起来。
陈涛白终于无法忍受她的冷漠态度，冲过去一把按住她的琴弦，盯着她，“音音，你到底要爸妈怎样你才能不这么偏执？”
赵音芸腾地站起身，身下的琴凳被撞得翻了出去。
“妈，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偏执的是你和爸，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博士、不是只有体面的工作才算有出息，你们的女儿，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满足你们的期望，我不是一个木偶，任由你们提线，任由你们打扮，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也有自尊，我也想要有那么一点点自主权。”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她紧握双拳，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失控，她从来没有这样对母亲讲过话，虽然说出这些话会让自己心里舒服，但她并不想让母亲伤心。
陈涛白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知道，我让你们失望了，我也对自己很失望，我也希望我可以一直做你们听话懂事优秀的女儿，但是妈，我现在真的做不到了……”
陈涛白走后，赵音芸埋头练了一上午的琴，二十多年的恨意全都发泄在那二十一根琴弦上。
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忍耐。
小时候她不被允许吃冰激凌，有一次实在很想吃，跟父母说了后，父母说，你把这本字帖练完，就可以吃一个。于是，她耐下性子，用两天时间练完了一本原本要练一个星期的字帖，最终获得一个冰激凌。
后来她发现，只要每次表现超出父母的期望，她就会得到一些额外的奖励，比如提前做完作业，多出来的时间她可以被允许看课外书。
于是，她每一次都争取比父母的期望超出一点，这样就可以获得一点点额外的自主权，每一次都是，直到她发现父母的期望没有尽头。
世界仿佛顷刻间坍塌，周遭陷入无边的黑暗，她几乎就向那无边的黑暗投降了。
现在，她不想再做那个永远忍耐着等待着被施舍一点点自主权的人。
“嗡嗡嗡……”
电话响了，是宁佳，她拿出手机点开免提。
“音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
“你怎么不大高兴啊？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一定让你开心，你想不想知道？”
宁佳的声音里透露着兴奋，她的心情也跟着明亮了一些。
“什么好消息，你又发财了？”
“不是，我没有发财。哎，我直接告诉你吧，你不是想搬家吗，我妈说我家在a音学院后面的丘山小院里有一栋小别墅是空着的，可以给你住，那里面住的大多都是a音学院的教授们，再适合你不过了。”
“真的吗？”赵音芸喜出望外，声量都提高了不少。
“当然是真的，别墅里有专门的练琴房，还有专业录音设备呢。”
“佳佳，你简直太好了！”赵音芸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了。
“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到时候一起来帮你搬家。”
挂了电话，宁佳无奈地瞅了一眼坐在她家沙发上跟个大佬一样的叶连舟。
“叶大老板，完成你的任务了。”
叶连舟满意一笑，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许玉森那家伙下周三回国，我们约了周五晚上吃饭。”
许玉森是他们共同好友之一，他和宁佳在学校里都以偏科闻名，宁佳是语文可以拿满分，数学不及格，许玉森是数学可以拿满分，英语不及格，然而就他那不及格的英语，他还是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并出国读完了硕士和博士，而宁佳则是干脆一偏到底。
宁佳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你们都有谁？”
叶连舟嘴角轻轻一笑，“我也不知道他都约了谁，反正可以确定他没有约苏榆。”
“真的？为什么？”
苏榆是当时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之一，所有人都知道许玉森喜欢苏榆，但苏榆的男朋友换了又换，始终轮不上他。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信那小子能还喜欢苏榆。”
宁佳白了他一眼，“嗤”地一声，嘲讽道：“呵呵，我也不信你，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惦记我家音音，要我说，音音当初那一巴掌真是打轻了。”
一句话说得叶连舟脸上发窘，他跟着也白了一眼宁佳，“谁是你家音音，音音以后肯定是我家的。”
“哼，这话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她，那别墅是你叶大尾巴狼的，你看她还搬不搬。”
叶连舟连忙双手合十，连连求饶，“别别别，大作家，我让她搬到那边去也是为了她好，大作家你就做一回好事吧。”
“还不是为了你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不住那里。”
宁佳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叶连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音音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你了解吗？”
宁佳兀自埋着头刷手机，“我了解一些，不多，她不怎么爱说自己在国外的事情。”
“那你了解什么，都说给我听听。”
宁佳抬起头来，探究的眼神在叶连舟身上打量来打量去，啧啧出声，“叶连舟，你不会是真的要追音音吧？”
叶连舟被她盯得有些窘迫，但又有些不服气，“不行么？”
宁佳收起脸上的玩笑，正经道：“不是不行，是太晚了。”
这回换叶连舟满脸惊奇了，“为什么？”
“十年前那会你们天天在一起，你倒好，身边女孩子多得跟百花园一样，她打你一巴掌，你就当了缩头乌龟，一缩头就是十年，现在想起来追她了，你未必觉得她会一直等着你啊？”
叶连舟惭愧地低下了头，宁佳说得正中他的痛处。
十年前那一巴掌打得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她，随后赵音芸出了国，他家里跟着又出现了变故，等到家里变故都过去，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他一打听，便听说赵音芸和初恋男友见了父母，自此他也就断了与她联系的心。
赵音芸回国后，他通过宁佳加上了她的微信，又知道了她仍是单身，才终于决定重新向她靠近。
十年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他确实太晚了。
“要我说，音音就应该把你睡了，然后再把你狠狠抛弃！”宁佳半是认真半是戏谑道。
叶连舟听了这话突然冒起了火，大声道：“你别胡说，音音她不是那样的人！”
宁佳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发怒的眼神，不由有些尴尬，连忙打岔道：“我开玩笑的，音音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可叶连舟却有如被锤了一下似的蔫了下去，赵音芸根本没有想过要报复他，她其实早就原谅了他。
宁佳见他神色不太好，也不再开玩笑，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回忆道：
“音音在国外交过两个男朋友，一个她父母见过，一个她父母不知道，但是两个都是对方跟她提的分手，后来她就没有再谈过恋爱。她硕士快毕业的时候跟父母吵了一架，她不想继续读博，但父母要求她读完博再回来，后来她还是继续读博了，大概两年前，有一阵子她情绪很低落，经常给我留言说一些很消沉的话，现在看来她那个时候应该是有些抑郁了，但我当时正忙着新书改编，也没有太照顾到她，后来她自己走出来了。”
“为什么会抑郁？”
“我不知道，你不觉得，小时候她内心就有些压抑吗？她读到博士才抑郁，我都觉得是奇迹了。”
叶连舟想起小时候，明明看得出来她很想跟他一起去玩，可是等他叫她一起去的时候，她又总是拒绝。
“她父母对她要求太高了，她又太听话了。”
“所以，她现在敢跟父母决裂，是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要是想追她，就多给她点鼓励和支持吧，或许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