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帮我吹头发。”她勾着我的脖子撒娇。
我捣鼓着手里绑着蝴蝶结的筷子,点点头,并不看她。
于是她便蹦蹦跳跳地去洗头了,洗完头她往沙发前的地毯上盘腿一坐,一点也不顾自己湿淋淋滴水的头发。
我拿着毛巾跑过去,替她擦头、包头、擦耳朵的动作麻利就像一位资深tony,我说你也太会使唤人了,她说你也太熟练了,是不是去沙宣进修过?
我满嘴胡话地说是呀,要不要我替你吹个造型?
她也是个女中豪杰,居然敢一口答应就说好呀。
于是我贱兮兮一笑,拿着她那把静音的负离子吹风机便有模有样地整饬起来,但美女的发型总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我怎么乱搞,她的头发总保留着一种波浪的美感,就像那句对散文的形容——形散而神不散。
我看着她那在蓬乱发丝下反而凸显出来的易碎感,气馁得垂头丧气。
而她倒是泰然自若得多,不管我怎么乱揉乱搓着捣弄她的头发,她都没有吭声一句,全程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海绵宝宝,哪怕我把头发糊到她眼睛上了她也不闹。
乖巧得莫名其妙。
“吹完啦。”
我收好吹风时,她盯着电视这样平铺直叙地说了句。
我昂了声,还在堵她头发不配合我玩闹的气,于是她这个小巫女又不费吹飞之力地看透了我别别扭扭的小心思,在我关上放吹风机的柜子时,一个抬头,便看见了她递过来的牛奶雪糕。
我们吃着雪糕一起蹲在地毯上看电视。
屋内昏黑,动画片里颜色饱满的五彩荧光投在了我们彼此脸色,我侧头悄然地觑了她一眼,看她拿着雪糕对着屏幕笑笑哈哈。
她完全快乐起来了,被我哄好了。
于是我回过头,加快的心跳让我不得不承认我们这样真的很像谈恋爱呀,因此当她带我回林家大宅看望她病重的父亲时,我总有一个无法抹去的联想——
这样好像谈婚论嫁时的见家长。
但她漠然和平静的神情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根本不是,我觉得我有必要控制一下自己的胡思乱想了。
“滴——滴——滴——”心电监测仪有韵律地嘀响着。
她的父亲身上插满了管子、带着氧气罩躺在床上,那回荡在房间里的滞重呼吸声总让人感觉他那羸弱的身躯之上压了一座五指巨山。
我局促地站在一边,光是听着那呼吸声也感到难受。
她的父亲已经病得不轻了。
可坐在椅子上的林袖裳表情却很自然,不算淡漠,但也绝对不算多么痛心,我听见她声音如常地唤了一声爸。
于是病床上那厚重的呼吸声停滞了一秒,接而渐趋加快,最后便轻盈了起来,好像他的病情瞬间好转不少,我听见她父亲艰难但算清晰的吐字,“那女人……是谁?”
我茫然了片刻,因为我丝毫没想过话题会扯到我身上来,直到我对上了林海城那双重病中也仍旧锐利如刃的毒辣眼神,我才知道我被曾经叱咤商界的林董事长点名了。
霎时间我的脊梁骨便开始冒起了冷汗。
我是怂包我承认。
我惊吓得忘了开口,是林袖裳替我做了回答,回答前她侧头仰望了站着的我一眼,漂亮的眼稍和嘴角全都是柔意的讥讽。
“不是什么人,秘书而已。”
她那略带讽刺笑意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
我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她说的话向来冷血刻骨。
那一刻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前所未有的安定和从容,我的脑袋好像空了半秒,紧接着那些流失的神思便又全部一哄而上地涌了回来,于是我的思绪忽然间万般清爽,就像重启的电脑终于不再卡顿,我对床上的林董事投去了一个秘书该有的事务性微笑。
标准,友好。
林董事长轻易地相信了。
他微微扭头不再审视我,而是使出最大的力气对林袖裳说:“早点结婚……”
林袖裳这时才表露出了一点关怀的神色,她温情地替她重病的父亲拉了拉被子,语气顺从地回,“好的,爸。”
然而并无真诚。
因此她说完之后,他爸在氧气罩下的呼吸声再次变得沉重起来,哼哧哼哧,像是一条老旧的破败机器,林袖裳在一旁连忙替她父亲顺气,可就连我看着,也觉得有些虚情假意。
我站在林袖裳身边,忽然感觉浑身发冷地恶寒。
我惊慌地瞥了林袖裳一眼,最后终于是从小受的唯物主义教育说服了我人类是不可能自我产生冷气的。
可我真觉得冷,甚至似乎冻结到了心脏——
“不是什么人。”
这句话突然又响起。
我激灵得摇了摇头,心不在焉时,便听见她父亲林海城鄙夷地哼一声,“好?我信你这句好信了一辈子,可我都要死了也见不到你结婚那天!”
语毕,林海城刀一般的目光再度朝我砍来,我看见他眼里的光彩猝然一燃,即刻他便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一台老朽机器最后的火力。
他的嘴唇发抖,吐词开始变得混乱不堪,“你……你就……女人,逆子……不结婚……该死的是你……股份——都给你弟!你——”
林海城微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林袖裳,依旧颤动着口齿不清,“……拿……一分遗产!恶心——滚!滚!滚!”
林袖裳的脸变得像石膏一样冷漠。
她站起来,像个举手之劳的外人那般替她气得死去活来的父亲摁下了紧急呼叫按钮,医生护士们破门而入,对她父亲展开了一阵心惊肉跳的急救措施。
我在一旁呆若木鸡,现实的豪门,原来真的血雨腥风。
林袖裳把发愣的我拉到了客厅,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我突然想起她之前说她害怕看见她父亲这样的话,我那时以为她是害怕看见父亲病重的模样而感到心痛不安。
可如今看来,似乎是我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我侧目凝望着她,可她低垂着眼帘神色莫辨,我发现我真的一点儿都无法把她弄明,在她的神秘莫测前,我就像一个试图解高数的小学生。
我们就那样默然如石地坐着,就像两座阻隔着万水千沟的大山。
我从未了解过她。
楼上一身雪白的医生们下楼来了,于是她站了起来,我便也跟着站起来,她走到医生堆里听医嘱,我也跟着挪过去像个小跟班。
我发现那些医生的目光都在我脸上若有若无的游荡。
我看见有位医生在我脸上投来的眼神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但最后他扶了一下眼镜,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上前一步凑到了林袖裳跟前,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小心翼翼。
“不好意思林总,我冒昧问一句,您身边这位……是?”
林袖裳兴味地看了那医生一眼,笑意地反问道:“您觉得呢?”
我看见那医生的脸色瞬间青了。
但他蹙眉考量了片刻,精明地给了一个保险的回复,“……我呢,在林家做私人医生也有十多年了,从您第一次对林董事长公布性取向起,我就从未见林总您主动带什么人回来过,这次是头一回——”
说到这,那医生谨慎地观察了林袖裳的神色一眼,只见林袖裳的神色未变。
依然面带笑意,鼓励着医生说下去。
我这时在心里同情了那医生几秒,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被林袖裳这个故意让别人曲解她本意的坏女人蒙骗。
那医生重新开口了,果然语调里透着考试时压中题库的安心。
“记得之前家族拍卖会您也带上了她,而这次您干脆又让她陪着您去看望林董事长,我猜……”
“猜她是我的爱人?”然而林袖裳是个无情的监考官,笑意柔柔地提醒了那医生你看错试题了。
她看着那医生,嘴角微扬,眸光却是冰凉无温。
我看那医生愕然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马识趣地哑了口。
但林袖裳还在说,她说话时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于是我只能从侧面看见她挺翘的小巧鼻尖了。
“我爸病了、糊涂了所以乱猜,你怎么也这样逻辑不清呢?好了,梁医生,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你不用过多担心。因为她并不是我的爱人,我唯一的爱人已经去世,我早就心灰意冷了。你们放心,我不会去刺激我爸。”
那戴眼镜的医生连连点头,嘴里道是,他微低着头,但我仍从他的余光里看见了求救的信号。
于是我看乐于助人、善心大发,主动解围道:“是,我不过是林总的高级秘书,大家别误会。”
我是笑着说的,但我也听出了我的声音有一点发抖。
林秀裳听后,眼神如罩大雾般朦胧不清地望了我一眼,我便对她善意地笑。
“要我上去在林董事长面前解释吗?”
她沉默了几秒,轻言道不用。
我弯弯眼睛,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