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1章
盛夏深夜,一丝风儿也无。
月至中天,万籁俱寂。空中浓云掩住月色,只留几颗黯淡的星。夜色深沉似浓稠的墨。
坝头村内的庄户人都早早地歇下了,寂静的田野间只听得呜咽风声和断断续续的狗吠。
轰隆几声闷雷过后,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一个鬼祟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田间。他却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到了村东头的唯一一家还亮着灯的人家,蹑手蹑脚地翻过了土墙。
而此时这户人家里,顾茵卧在炕上,正定定地望着桌上的一豆灯火出神。
就在几天前,她还是生活在现代的一个普通人,大学毕业后就继承了家里的老字号粥铺。
粥铺是顾茵爷爷留下的,照理说这手艺应该先传给儿子儿媳妇。
但不幸的是,顾茵父母在她刚上大学那一年车祸去世了。
为了全养大自己的爷爷一个心愿,顾茵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回到了家乡。
后来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顾茵孑然一身,全身心地扑到了粥铺的经营上。
不过两年,顾家的老字号粥铺生意越发红火。
顾茵一口气开了数家分店,正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却在加班的时候晕了过去。
一片黑暗之后,再睁眼她就穿到了眼下这个时代,成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农家小媳妇。
这边的顾茵比她可惨多了。
顾家家徒四壁,亲娘病逝之后,亲爹续娶了后娘。后娘生了两个儿子后,家里更是穷的叮当响。
后头她长到快十岁,老家闹了蝗灾,亲爹带着后娘,伙同几个儿女逃难到了这里。
这里虽然没有灾难,但一家子的银钱都花尽在了逃难途中,吃饭都成了问题。
后娘本就容不下她,枕头风递了两三回,顾老爹就把那时候还叫顾大丫的闺女拉到路边,插上了草标。
当天顾大丫就让坝头村的武家买了回来。
这坝头村武家从祖上到这一代也都是地里刨食儿的庄户人,人丁也单薄,照理说并没有富裕到能买丫头回来伺候的地步。
但这家大儿子武青意早些年被一个云游术士批了命,说是命硬克妻的孤煞命数。
村子里信奉这种神神道道的人家不少,加上王氏眼光也高,模样差一些的还入不了她的眼。是以武青意虽然生的人高马壮,容貌俊朗,却一直到十五岁了还没说上亲。
乡下人都成家早,十四五岁当爹娘那都不是稀罕事。眼瞅着再拖下去儿子就得去和嫁过人的小寡妇相看了,武家当家太太王氏急得嘴边燎起了两个大火泡。
后头武家夫妇一合计,就准备用所有积蓄去人牙子那里给儿子买个童养媳。
然后就正好遇到了路边插着草标的顾大丫。
小丫头那会儿饿得面黄肌瘦,蓬乱的头发,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裤,细瘦伶仃的脖子支着个大大的脑袋,看着也就八九岁大,但就是那般狼狈的形容,都没能盖住她姣好的五官和清亮的眼神。
顾家老爹也是个会来事儿的,当时看到王氏停下脚步就上前推销,说自家死掉的原配是大户人家当过丫鬟的,样貌在他们乡下是出了名的好,自家丫头被教养得聪明又伶俐,虽说现在饿的样子差了些,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丫头将来的模样肯定是差不了!接着又报了一个十分实惠的价格。
武家夫妇本是积攒了十两银子准备买个体面丫鬟的,眼前的顾大丫却只要一半价钱,这如何不让人心动?
不过王氏在把顾大丫仔细打量之后,还是做出了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说她看着那么小,自家儿子却是十五了,这得养多少年、填进去多少粮食才能当媳妇儿埃人牙子那里的丫头虽然贵一些,但不乏年纪大一些,已经长成的,买来可就能成事儿哩!
因为这,顾爹又降了价,最后以四两银子成交,顾大丫成了武家人,顾爹得了银钱当天就带着老婆儿子离开了这里。
王氏省了一大笔银钱心情正美,当即带着顾大丫淘换了一身新衣裳,途中遇到了一个给人写文书的穷秀才,还让人给她起了个新名字,也就是顾茵这个略显文气的名字的由来。
再后头顾茵就到了武家。
武青意那时尚且不知道爹娘的打算,冷不丁见家里多了个人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是自己未来媳妇儿。
小丫头说是十岁,看着却像和他差着辈儿似的。这他哪里愿意?加上武青意心胸也是豁达,早就想好了自己既克旁人就孤家寡人过一辈子,反正爹娘都年轻,后头总还能给家里添丁,延续香火。
无奈王氏银钱已经花出去了,自然不肯做赔钱的买卖,只说先把顾茵养在家里,若是大了还不讨他喜欢,就当做干闺女从家里发嫁出去。
如是过了三年,顾茵在武家吃得饱穿得暖,终于从贫弱的样子中挣扎了出来,长成了一副清丽秀气的少女模样。
王氏满心欢喜,只觉得自己那四两银子花得值。就顾茵这美人坯子的长相,不说十里八村,就是县城里都鲜少有比她更好看的。
也就在这一年,朝廷突然开始强征壮丁入伍攻打叛军,凡事家里没银钱疏通关系的,一个男丁不留,都得上战场拼命去!
当时怀着身孕的王氏五内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男人和大儿子被征召。
临分别前,王氏坚持让武大郎和顾茵拜了天地。
武青意也算是克己守礼,入洞房那一夜并未对顾茵做什么,还带着歉疚地同她道:“娘还怀着身子,我和爹又都要走了,我怕她受不住打击,只好应承她。我此去凶多吉少,今遭也只是权宜之计,圆我娘一个心愿罢了。若是我有命回来,我自然待你好一辈子。若是不得回,你过二年便可自行发嫁。我娘嘴凶心软,到时候自然不会为难你。”
武青意念过几年学堂,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原身顾茵在家中骤然发生变故后更是脑子发懵,根本没懂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只把他每句话都记在心里,重重地应了一声。
半年之后,王氏生下了小儿子,取名为武安。自此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但到底王氏和顾茵都是能做活的人,也总算是熬过了五年。
然而没成想,前儿个来了消息,说是朝廷在前线的军队被叛军打的全军覆没。
那前线可不就是武爹和武青意被征召前去的地方?!
王氏和顾茵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猛得听闻这消息都惊得晕死过去。
王氏身子骨好,晕了没多大会儿就自己醒了,可怜顾茵到底年轻经不住事儿,就此病了下去。
一场高热发起来,现在的顾茵穿了过来。
整理好了思绪后,顾茵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现代人,架空穿越的小说和电视剧没少看。
但一般穿过去就算不是什么哪家小姐贵女的(那是宫廷侯爵文),也得有个奋发上进一心科考的弟弟/未婚夫(那是科举种田文)。
好嘛,她穿过来就是个童养媳,兼还是个小寡妇,倒是有个小叔子,但是武安那孩子还未出生家里就遭逢巨变,到现在他五岁了,愣是没读过一天书,到现在还是个文盲。
怎么想未来的路都艰难得很!
顾茵忍不住又是一叹。
正在这时,屋门吱嘎一声开了,进来个荆钗布裙的妇人。
妇人看着不到四十,面容仍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采,却是长眉吊眼,面上还有两道沟壑似的的法令纹,平添了不少年岁不说,还看着十分不好相与。正是原身的养母兼婆母王氏。
王氏把药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见着她就骂道:“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听你在屋里叹了几十次气,不知道的还当咱家遭了多大的难呢1
随即王氏想到自家男人和大儿子该是没了,可不是遭逢大难了?但她这当家的也没做顾茵这做派,心里越发不耐烦,面容又凶狠上了几分,恶声恶气地拍桌道:“起来吃药,怎么还擎等着我伺候你呐?”
原来的顾茵很怕王氏。
虽然王氏待她虽不如亲生子,但总归没有像后娘那样磋磨她,照理说并不该如此。
可王氏长相凶,嗓门大,嘴皮子也利索,骂起人来能几十句不带重样,还动不动就吓唬原身说要把她卖了换银钱,给顾青文做束脩念学堂。
把胆小的原身唬的一愣一愣的。
当然其实怕王氏的也不止原身一个,这坝头村几乎就没有骂得过王氏的,不然他们家孤儿寡母的过不了这么些年安生日子。
顾茵倒不是很怕她,只觉得武家大儿子的话没说错,王氏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不然远的不说,就说自己听闻噩耗后这一病,缠绵病榻月余,寻医问药掏空了武家最后的家底。王氏但凡心狠一点,早该断了药省下银钱,让原身自生自灭,也轮不到她来代替原身活这一遭。
王氏看她起身动作慢便越发来气,桌子拍的乓乓作响,药碗都跟着跳了两下。
门上又是吱嘎一声,五岁大的小武安趿拉着鞋进了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嘟囔道:“这二半夜的,娘怎么还在嫂嫂屋里大喊大叫?嫂嫂且病着呢。”
王氏心情差,对着亲儿子也是一顿无差别的怼,“你也知道二半夜?你娘我在外头干了一天活计,侍弄完田地还要去给别人家洗衣裳,回来还得给你嫂子煎药,可不是就忙活到现在?你也知道你嫂子病的下不来床,就翘着脚在屋里当少爷呢?”
这话骂的冤枉。
从前家里的活儿是王氏干的最多,顾茵排第二,年纪小的武安排第三。
前头顾茵病后,就是王氏揽着外头的活儿,武安料理家事并照顾嫂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外头浑玩?也只有小武安自小比旁人懂事,既勤快又能干,说是照顾嫂嫂就寸步不离地看着,论妥帖细致,一般大人都比不上他。
煎药这活儿本来也是武安说他来的,但他人小阅历浅,王氏怕他糟蹋了金贵的药材,再三强调要等自己回来煎药。
不过也知道自家老娘心情差,武安也不争辩,只笑了笑说:“等娘用夕食等困了,回炕上一躺就睡过去了。娘该一回来就喊我的,我这就给娘热夕食去。”
听他这么一说,王氏的火气也就下去泰半,桌子也不拍了,眼睛也不冒火了,先说自己去热饭,又说让武安给顾茵喂药,再让顾茵别挣扎着下地,别都快好了又着了风寒。
一通吩咐下来,王氏又行动如风地出了去。
“娘就是这样,心里还是关心嫂嫂的。”小武安又对顾茵笑了笑,端着药碗坐到抗沿上,“嫂嫂别放在心上,病中不好情绪波动的。”
这些年武家条件并不很好,武安说是五岁,其实身量单薄,个头也比同龄人矮上不少,看着也就三四岁,站在桌子旁堪堪和桌面齐平。
眼见他踮起脚尖,小小的双手捧着药碗递到自己面前,黝黑的小脸上满是真切的关心,顾茵心头一软,也跟着笑了笑,先就着他的手两三口灌下了汤药,又道:“我省得的。”
小武安看着她喝完了药,又拿了帕子给她擦嘴,一通忙完后才又迷瞪着眼睛打呵欠。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贪睡,白日里又是他一直在忙着照顾自己,顾茵看着不落忍就把他拉到炕上,脱下他的小鞋子,让他在自己被窝里睡下。
小武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道:“娘说我大了,不好像从前一样腻着嫂嫂的。”
顾茵把薄被给他盖好,一只手在他胸口轻拍,缓声哄道:“就眯一会子,等娘忙完了让她把你抱回屋去。”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静谧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娘怕是又失手打了碗。”武安闭着眼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就打起了小呼噜。
王氏性子风风火火,做事也有些毛躁,摔坏东西这种事再平常不过。
顾茵也跟着莞尔。
但那声脆响之后,外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王氏骂骂咧咧的动静,只听得狂风呜咽,如泣如诉,静谧得有些诡异。
顾茵心头一阵狂跳,隐隐觉得情况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