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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莼菜鲈鱼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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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夫人吃着鲈鱼羹,眼泪逐渐朦胧,这鱼羹入口好鲜美,鲜得带着家乡的味道,那柔嫩的莼菜滑得就像记忆里最美好的模样,三四月的春天杨柳青青,清澈的水边长满了脆嫩的莼菜,贝齿轻轻咬下能听见它齐声断裂的声音。

    脆嫩鲜甜,甜进人心,回味绵长。

    刘夫人自来到汴京后,寻遍整个京城也找不到幼时的味道,无论换了多少个厨娘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这一刻,她仿佛与故事的主人公心境重合,为了一道莼菜鲈鱼羹可以马上回到临安。她用双手捂住脸,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

    何珍馐用手轻轻地拍着郑氏的肩,以此无声地安慰她。

    刘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帕咬得起了深深的牙印,“我爹很要强,除非倒下否则绝不会多吭一声。”

    她眼前浮现起了过往的画面,从临安到汴京一共要跨过两条大江,先过长江、后过黄河。那年他们从临安来到开封走水路一共走了三天。可是郑氏生大公子那年摔了一跤,提前早产。惊闻消息的郑父,硬是骑了一天一夜的马赶到了她的病床前。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爹爹来看你了”,刘夫人出了月子才知道,他回临安后卧床休息了半月,才能下地走路。

    她哽咽地说:“这道汤真好喝……像我爹做的味道。”

    刘夫人把剩下的汤一口口往嘴里塞,就像在吃父亲做的鱼羹般,一滴也舍不得浪费。暖暖的热汤下肚,就像回到了家一般。

    “何娘子可会想家?”

    郑氏问完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厨娘愣了良久,艰难地说:“夫人,我家就在汴京。”

    怎么会不想?何珍馐心里默默地说,这一刻的她和郑氏一模一样,都是有家回不去的人。汴京与临安隔着山、隔着长江黄河,而她与家隔着长长的时空……

    她静静地看着郑氏流泪,轻轻拍着她安慰她、也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傍晚,刘耿放衙回来,他听说夫人破天荒地吃完了一顿午食,浑身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他匆匆去找夫人。可是郑氏却不愿意见他,在屋内说了一句“相公止步”,声音沙哑得几乎让人难辨。

    何珍馐在门外恭敬地拦住他,一五一十地将治疗郑氏“厌食症”的方法告诉他,“夫人的病乃是心病,因思乡多年无法缓解,她理解你的苦衷,从未曾与你提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下次休沐带她回临安探望父母吧……”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1。何珍馐置身事中才能深刻理解诗词中的思乡之情,很多人离开了故乡便是一辈子再难回去了。

    刘耿听完沉默良久,怅然一叹,“我这几年树敌颇多,为了安全着想一家人尽量不离京。”

    “原来却是我一厢情愿,这几年让他们为我的仕途牺牲良多。”

    他头一次认真以待何珍馐,眼中已然不是那种看待下人的目光。何厨娘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窍,不仅膳食做得好,待人处事也有一套。她仅来刘府不过两日,便发现了夫人的症结。而他身为枕边人,却从来猜不透她的心思。

    刘耿对何珍馐略微颔首,平静的话语中藏着一丝难掩的感激,“多谢何娘子。”

    “你的摊子会回来的,回去等消息吧。”

    何珍馐心上压着的重石终于被挪开,她深深的松了口气,向刘大人做了个揖以表感谢。

    何家的摊子终于回来了……

    ……

    何家。

    大雨瓢泼,天寒人情却让人暖。在这群热情的客人的帮助下,何嘉仁很快卖光了包子,他看着天色尚早,立即跑去屠宰场添置了五十斤豚肉。因为今日的包子是五文钱卖出的,如果不多做点包子挣不够还债的钱。

    那杀猪的李屠户见了何嘉仁一日之内跑了屠宰场两次,惊诧不已。

    他戏谑道:“我听说何记摆不成摊,还担心以后我的豚肉卖不动。”

    为生计而愁的不仅只有何家,屠宰场卖豚肉的李屠户也会因损失一个大顾客而深深发愁。豚肉低贱腥臭,少一单生意就是一单。

    何嘉仁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苦笑地道:“李叔多虑了,不卖包子怎么挣钱还债。若是摊子回不来,恐怕日后要更辛苦干活、向你买更多的豚肉。”

    李屠户心里怜悯何家命途多舛,给何嘉仁称豚肉的时候,偷偷地多称了十斤给他。

    何嘉仁知道李屠户家中条件也不富裕,又知道他心善、爱多给他几斤肉,所以付钱的时候他也偷偷多留了一袋钱。

    李屠户待何嘉仁离开后点钱,惊诧地发现多出了半贯钱。

    何嘉仁撑着伞匆匆赶回家,刚进院子便发现何父、翁翁、二叔都在。大家俱是一愣,目光落在空荡荡的笼子上相顾一笑。

    一家人齐齐地满载而归。

    何父爽快地笑道:“看来大郎也是把包子卖光了,你翁翁猜得果然没错,让我少买点豚肉,他猜你肯定会买,他可算是把你猜透了。来搭把手!咱们今日再做八百只包子。”

    何嘉信手舞足蹈地同大兄比划,说他今日碰到的客人是如何热情的。他感动得眼眶至今还是红的,“我从来没想到咱们的包子那么受欢迎!”

    何嘉仁点点头,何记的包子每天用的都是最新鲜的豚肉、老母鸡,老鸡汤底舍得下足料,要熬制一夜,用剩的汤从来不留到第二日。为了追求豚肉的口感,肉要剁得碎碎的,包子皮要反复搓揉直到有韧性,才能嚼起来劲道。

    可见他们平日一丝不苟地把食物的口味做到极致,这条路子是正确的。用心对待客人,客人也会记得他们。

    何父手脚麻利地杀鸡,乐观地同儿子们说:“我想过了,即便我们以后不能摆摊,也可以沿街叫卖,左右不过是多吃点苦,越是困难我们越是要做下去。否则岂不是让那些小人得逞?我们再做一笼包子吧!”

    大家齐齐点头,卖劲地埋头干活。年轻人不惜力气,头发花白的两个老人也不落下,灌汤包浓郁的香气香得飘满了整条街。

    街坊邻里闻见这股香味,抓心挠肺地嘴馋,不到午食时间,一群人摸着香气来到何家的大门口。

    何翁翁刚推开门,发现门外挤满了人,一张张面孔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他一时之间愣住,说不出话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你家包子好香啊,包子怎么卖?”

    “这香味勾了人好长时间了,我那婆娘撵着我来买包子。”一个邻居笑吟吟地道。

    “包子什么时候好,我饿了——”

    大家在何家的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等待着第一笼包子新鲜出炉。

    何家众人热情地用油纸给大家打包灌汤包,何母手脚麻利地收钱。何嘉仁站在一旁不忘添上那句话:“八文钱、八文钱,赞美我们家的包子打八折!”

    客人们趁着热吃上了包子,热乎乎的包子烫得人舌头生疼,却又在舌尖绽开极致的鲜甜。他们疼得嗷嗷叫,吃包子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他们由衷地说:“便是不给我打折,我也要夸夸这包子,全汴京最好吃的包子就是何记!”

    “这灌汤包肉真鲜美,吃起来比羊肉还鲜上几分!”

    最后一只包子卖光后……

    何家人身体的力气完全被掏空了,是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男丁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通铺上,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挣钱的滋味真好,即便累也让人由心地踏实。

    何翁翁拿着铜钱子摸着玩,田秀珍与莲娘激动地数着今日的进项,数到手指都疼了。何奶奶看着这一幕,心疼地感慨道:“要是咱们摊子能回来多好,大家不用那么累,咱们一点点攒钱,月底肯定能攒够钱。”

    午后,门口传来一阵开门声,是何珍馐回家了。

    何父兴奋地一跃而起,骄傲地对女儿说:“二娘,你回来了啦。你猜我们今天卖了多少包子?”

    何珍馐想起那新涌出来的一千五真心赞美,心下猜:何家人今日起码卖了两千个包子?

    她故意说:“你们卖了一半?”

    何父此时便更骄傲地抬起头,洋洋得意地摇头,“二娘,你小瞧我们了。我们今日卖了两千五百个包子!爹爹今日真累坏了!”

    何嘉信也伸出胳膊,“我这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

    田秀珍更是骄傲,眼里跳跃着一闪一闪的喜悦,“我跟莲娘数钱,数得手都疼了!”

    何珍馐一惊,之前梁家做臭豆腐那段时间,全家人紧赶慢赶也就做了一千包子,今日何家人是搏命地干活了吧,竟然能做出那么多包子。

    何珍馐惊讶的表情取悦了何家众人,何翁翁高兴地捋胡子,“看来二娘日后不用再去求那刘大人了。”

    平民百姓要想跟官家扯上关系难于登天,倘若人人都能走后门,岂不是乱套了?更何况何明听说那刘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二娘这一趟跑下来多半是无功而返。今后他们是不必再为难二娘了……

    倘若任何事都需要二娘操心,要他们有何用?

    何珍馐摇摇头,笑着公布了一个好消息,“刘大人说明日便把咱们的摊子送回来,日后仍旧可以去州桥街摆摊,你们莫要小瞧我。”

    何珍馐的话才是惊倒了一片人,话音刚落,何家许多人惊得立马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

    “什么?”

    “二、二娘……你说我们家的摊子能要回来?”

    “二娘,你怎么做到的?”

    那可是铁面无私,从来不给人走后门的刘大人!何父听说他曾经把上门送礼的亲戚骂出去,他竟然肯帮何家要回摊子?

    何珍馐含笑地点头,“刘夫人肯吃我做的膳食,他一高兴便允诺了我的请求。”

    ……

    梧桐苑。

    谢肃北招来谢自在,问道:“何家如今情况如何?”

    谢自在把何珍馐欲要给刘夫人看病,借此走一走刘耿的路子的事,汇报给主子。

    今晨谢肃北在相国寺看见了何珍馐,她被淋成落汤鸡,失魂落魄地望着如注的雨水。谢肃北想她年纪轻轻便要站出来扛起全家的负担,着实不易。

    他有些想看何珍馐接下来如何破局,但想起刘耿此人认死理,眼里容不下沙子,恐怕不好讨好。

    谢肃北便不由地吩咐了谢自在,“我在州桥街似乎颇有产业,你去找间破一些的铺子,想个法子租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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