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歉
领成绩单这天正好是江羽生日,他找赵宇请了一天假。
他走到老师办公室门口,里面有不少同学。李老师正在跟一个同学讲话,于是他站在一侧等着。李老师结束,很快注意到了他,“来了呀。”
她桌上有一打红色的小本本,是每个同学的成绩单。她找出江羽的那份,递过去,说:“看看你的成绩。”
他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但李老师脸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道:“江羽,你这次考的不错,数学全班第一,别的科目也有显著的进步,尤其是英语。”
江羽看着她的表情,才明白自己似乎确实是考的很高,迟钝的“哦”了一声。
他并不想引人注目,已经故意写错不少了,怎么还考的这么好?
李老师接下来的话给了他答案。
“这次的题目很难,全班都考得很差,但你还能超常发挥,可见是有这个基础的。如果这样下去,进重点班不成问题。”
江羽对题目的难度没有什么感觉,所以就算这样考的还是很高。
后面又有同学来,李老师没再多说了,对他笑了一下,“加油,继续保持!”
江羽离开学校,在家楼下看见了一个白色上衣、黑色长裙的中年女人。她头发简单扎起,看着就很朴素能干,手中拎个包,在路边徘徊。
他脚步一顿。远远看去,这道身影还很年轻,远没有记忆中单薄消瘦。
那女人看见了他,眼前一亮,先是想开口,又顿住了,有些局促的理了理衣服裙子,这才喊道:“羽羽!”
江羽走上前去,低低的喊了一声:“妈。”
女人瞪大眼睛,眼里划过一丝惊异,但很快被惊喜取代。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哎!”
她已经几年没有听见儿子这么叫过了,之前来拜访对方也一直避而不见。这次居然能同意去她家,能听见这么一声“妈”,她比什么都高兴。
她朝江羽笑了起来,眼尾现出几缕皱纹。江羽站近了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夹杂了银丝,眉目间也遭受了风霜的侵蚀。这个女人不是幼时记忆里的年轻,也不是生命垂危时的惨败,而是介于之间的、岁月的痕迹。
那是一段他没有参与过的记忆。
钟英有些欣慰又有些讨好,“羽羽,你高了。我记得上一次见你,”她比划了一下,“你才这么小点。”
江羽问:“怎么不上去等?”
钟英笑了笑,说:“我刚来,才站了一会,没事儿。”
江羽看着她,却是明白了她的想法。这些年从最初的腆着脸上门,一次次的被闭门不见,她也不想讨自己和奶奶的嫌,才这么小心翼翼。
他便过头去,不愿再看女人讨好的表情,轻声说:“我去跟奶奶说一声,然后就走吧。”
“哎,好!”
钟英带江羽去了她家。她精心收拾了屋子,准备了饭菜,甚至还买了个小蛋糕。江羽走时,她又提上了一箱牛奶,执意要送他回去。
江羽推脱了,她又偷偷塞过来一叠钱。
江羽没有收,但看着她有些黯然的面孔,又说:“我今天很开心。”
钟英的眼睛骤然亮了。
等他坐上公交车,远远的,钟英还在公交站目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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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起了大雨,炙热的浊气被一扫而空。大颗雨点敲在门口的雨棚,又滑落在地。
江羽坐在店里,拿了本名著在看,是本国外著作的译本。大抵这种英译中的文章都有些不服水土,很是弯弯绕绕,他越发头昏脑胀。索性不看了,他打开电视机,随便挑了张碟。
等到开头悠悠的戏腔响起,他才注意到这张碟的名字,张国荣的《霸王别姬》。
正下着雨,店内生意很差,他看完了前半段,这时门外传来自行车的铃声。
披着绿色雨衣的邮差停好车,从防水的袋子里拿出个包裹,放到店里。
“赵宇,你的邮件,来签收一下!”邮差扯着嗓子喊。
赵宇下来了,飞快地签上名字。
邮差的雨衣滴滴答答淌着水,站在店门口,地上湿了一片。
“哥,雨天地滑,路上慢点儿!”赵宇说。
“好嘞。”
男人带上帽子,雨幕将他的背影冲刷的有些模糊。他脚一蹬,自行车就消失在了店门口。
赵宇抱着包裹,当场拆开。
江羽已经见怪不怪了,经常性的他就会收到包裹,里面一般都是最新的碟片。
可这次赵宇很有些爱不释手,来回检查着,最后高深莫测的问:“小江,你不是问我卖不卖正版cd吗?”
江羽看去,见他得意的指着这个包裹,“这就是!”
里面装了上十张碟片,除了包装新一些,也看不出跟外面的盗版碟有什么区别。
“是不是觉得没区别?”赵宇见他这副模样,神秘兮兮的说:“是没什么区别,可价格确实翻了个天翻地覆。你猜这多少钱一张?”
江羽想了想答:“二十?”
“错!一百五!”
一百五,这么一张小小的塑料片,顶得上他大半月工资了。
江羽只知正版碟贵,却不知道大概的数额,没想到贵到如此地步。他确确实实被震惊了一下。这么贵,怎么卖得出去?怪不得赵宇要做盗版生意。
“正版碟原本也就值七十元左右,可这是限量版发行的,还带了演员签名,才翻了个倍。”
赵宇说着,眉毛都飞了起来,很是张扬,“你赵哥我,可是接了笔大生意,这八张碟是有买家定的,这两天急需,我得抓紧给他送过去。”
他看了看外面。雨还在刷刷下着,天气预报说这大到暴雨今天都不一定能停。
“今天就算了,明天……”
他顿住了,想到明天他要出去有事,这事是提前定好的,不能更改。这时他想到了江羽,眸光灼灼的看向他。
“明天我有事,要离开桐城一两天,要不你去帮我送吧!给你加工资!”
“哦,好。”
江羽倒是无所谓。
赵宇事无巨细的给他讲了一遍,将地址和电话号码写在小纸条上。
第二天,天气转阴。江羽抱着纸箱,出门去找那户人家。位置有些偏僻,他下了公交车后还步行了半个小时,走到后满头大汗。
这是一户独门小院,他在外面按了按铃,很快有阿姨的声音透过对讲机。
“谁啊?”
“我是送碟片的。”
阿姨出来开了门,很友善的问:“我拿进去可以吗?”
“不行,有张纸需要本人签字的。”江羽说。赵宇说金额不小,一定要找到本人,在收货单上签上名字。
“老爷不在家……噢,少爷在的。”阿姨说,“您先进来坐会吧,我去喊少爷。”
穿过小院,是一幢装潢讲究的复古风别墅。室内家具以红木为主,很是气派深沉。江羽被领到沙发上坐下,阿姨给他倒了杯水,就上楼去了。
透过客厅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悉心栽培的花园,一丛月季玫瑰开得正盛,花香顺着窗户飘了进来。
江羽手中的茶杯从温转凉,他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不复最初的燥热。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抬头看去。
站在楼梯上的男子身形修长,气质矜贵。他微微侧过了头,发丝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度,而后居高临下的看了江羽一眼。
江羽与他短暂的对视,能清楚的感受到对方视线里的轻蔑。他没有动作,但茶杯里的水却在在轻轻晃动,现出一道又一道波纹。
男子走到他面前,站定,并不靠近,二人之间隔了两米远。
他头偏了偏,好整以暇的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江羽低下了头,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去。他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其中骇浪涌动,有惊讶也有憎恶。
第一天他情绪不佳,以为一切是场梦境,才会带着憎恨与蔑视,对魏时言说出“你以后会后悔的”这番话。在他眼里魏时言才是活生生的小丑,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感情!如果早知他是重活一世,那他定不会说出这话,引起对方的注意。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绕着此人。
可是命运并不是能由他掌控的,他除了后悔别无他法。就比如现在。
江羽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和笔,和纸箱一起,推到魏时言面前。
“我是来送碟片的,”江羽说,“您检查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在上面签个字。”
魏时言修长的手指勾出一张碟片,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同时他的余光向江羽看去,这个胆小瑟缩的人正低着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和轻轻颤动的脖子,昭示着这人心中的不平静。
魏时言突然就想起在巷子里,这人的眼神。
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与现在迥然有别。
他的心中倏地升腾起一阵无名邪火,恶劣的笑爬上了嘴角。
“如果我说有问题呢?”
江羽猛然抬头,就见那张碟片在他指尖轻巧的跳跃,像一只蝴蝶。
随后手指松开,蝴蝶坠落,在木质地板上一声脆响。
塑料包装散开,碟片掉了出来。
江羽的心随之一颤。
他嘴唇紧抿,死死盯住魏时言的眼睛,眼里翻滚着各种情绪。
魏时言见他这副紧张的模样,越发愉悦了。他又拿出一张碟片,手松垮垮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松开。
对峙中,江羽打破了安静。
“你……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他的声音有难以掩盖的疲惫,还有些颤抖。
“放过你?”魏时言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说的好像二人间深仇大恨一样,但他没做多想,傲然道:“我要你给我道歉。”
江羽心中又是一颤。他的眼神描摹着魏时言的脸,从上至下,一幅仪表堂堂的模样,可他不可一世的嘴脸真的令人作呕。去掉这副皮囊,去掉万贯家财,他还剩什么呢?
可他赌不起。他像一根稻草,被这丑恶的人碾压在了地上,连一丝抬头的机会都没有。他没有钱,只有一心关心自己的奶奶。他不能再因为自己,而让奶奶受到伤害了。
江羽低下了头颅,涩然道:“对不起。”
魏时言并没有反应。
于是他接着说:“对不起,我不该瞎说话,不该讨你的嫌,不该扎破你的车胎,不该来给你送碟片……”
每说出一句,江羽心中的裂痕就更深一层。好笑吗?施与暴行的人,反倒要承受者道歉,何等讽刺!
魏时言并不满意,“还有呢?”
江羽看见他的目光,才知道他认出了自己是教室门口偷看的人。
“……不该在教室门口偷看。”
直到吐出最后一个字,魏时言也像失了兴致,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他拿起桌上的那张收条,一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松手,纸张像一片落叶,纷纷然滑落在地。就像把钱甩在地上一样羞辱。
江羽淡然的弯下腰,将纸拾起来。
魏时言没什么反应,转身走了。
江羽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不是我做的。”
“扎破你车胎的不是我。”
魏时言的脚步只停顿了一瞬,就又如常起来。他的声音顺着摆动的衣摆飘来,随后他的人消失在了拐角处。
“那又如何。”
江羽听见这话,攥紧了手中的纸,极其淡薄的牵了牵唇。
是啊,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