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忠诚之蛊
日头渐渐西沉,卫惩披着夕阳回到王府。
他在门口遇上了林长翌。
“林太医。”
“卫大人。”
二人在府外客气地问候,而后并肩进了府门。
知道卫惩身世的人不多,而林家恰恰就是那不多中的一个。
威武大将军秦隗当年有过一学生,正是林长翌的父亲,长公主的丈夫——成远侯。
秦家覆灭后,成远侯派人偷偷把威武大将军唯一的外孙接了过来。
卫惩很小的时候长在成远侯府,没几年后,又跟了薛执,直到如今。
卫惩与林长翌的交情深厚,知道林长翌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私下里从不唤他“世子”,而是称呼他为“林太医”。
不是谁的儿子,谁的外甥,只是他自己,一个年轻的有能力的太医。
“林太医今日来,可是为了殿下的病情?”
“正是。”林长翌开玩笑道,“我来看看殿下又倒了几碗药。”
薛执昏迷时林长翌便来过,方子也都是他开的。
每回给薛执看病,林长翌都知道这或许只是走个过场。
宣王殿下的身子不好,从小到大,大病小病从未断过,平日里瞧着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但宣王殿下的身体也好,他极少吃药,起码林长翌做太医以来,少见他吃药。
旁人不吃药或许病情会更重,甚至会死,可宣王不同,他就硬生生熬着,也能熬过去。
说殿下文弱,也不准确。宣王殿下会些武,他继承了先帝的天生神力,手腕虽瞧着纤细,但若发起力来,也比旁人劲儿大。
就是太瘦了些,瞧着比文弱书生还不堪一击。
总之便是——
体质之特殊,世间少有。
二人进了府门,往正房走时,路上遇到了王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脸上挂着喜色,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儿,瞧着喜气洋洋,像是出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一问才知,是宣王殿下今日竟然肯喝药了。
这的确是该敲锣打鼓地庆祝一番,卫惩想。
老一辈的人都觉得生病的人该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才是,老管家是原先宫里出来的,伺候过还是十皇子的薛执一段时日,也算是看着宣王长大。
老管家一直瞧着自家殿下我行我素,就作践自己的身子,这心里总放心不下。这下好了,殿下肯吃药,约莫是终于开始重视起来了,管家高兴。
“今儿晚上给大家加餐,卫大人早些回来啊!世子殿下若不忙,也可以留下用膳!”
卫惩:“……”
瞧出来你开心了。
管家欢天喜地走了,说是要去把客人带的探病礼入库。
留下面面相觑的二人。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殿下竟然愿意喝药了?
林长翌沉思半晌,“府上今日来客?殿下见谁了?”
卫惩点头,“是有人来,不过是镇南大将军来问些事情。”再多的他没敢说。
“镇南大将军……那应该不是。”
林长翌一边嘟囔着,一边心事重重往里走。
陆家送的礼都很实用,是些寻常人家能用得到的,虽比不得皇宫赏赐,但却可见其用心。
那些薛执都没放在心上,吃的东西他一概不收,照惯例全都分给下人。至于用的东西,也依着惯例入了王府的库房。
他自陆夕眠走后,便一直望着桌上那包甜果发呆。
手指几次三番地伸出去,碰到黄纸边缘,又犹豫着,不再向前。
他从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但这个……似乎并不算来路不明。
听说这是她家人做的,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印象里,自乳母死后,再无人会喂他吃东西。
方才他喂他尝了一个,很甜,应该是安全的,可以食用。
很奇怪,明明他最讨厌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入口后,他也不曾细细品味便整个吞了下去。
但就是那么转瞬即逝的功夫,他竟尝出了甜来。
而且这甜回味十足,酸甜味一直还残存在口中,不曾消散。
太甜了,甜得人心里发慌。
甜得让人还想再来一口。
“咚咚——”
门响。
薛执蓦地回神,他收回手,坐直了身体。
“进。”
卫惩与林长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薛执淡淡扫了二人一眼,“有事?”
说着,将袖子拢得更严,遮掩住手腕。
林长翌也不多废话,他没大没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径自走上前,将宣王面前小桌上的东西全都抱到了别处,也包括那包蜜饯。
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强行抓起手,按在了桌上。
薛执:“……”
“是不是长公主回来了,你便开始这般粗鲁地对待本王?”
“殿下息怒,若有何不满,您可以去告状。”林长翌不走心道。
他颇有种恃宠而骄的姿态,在男人对面落座,卷起男人的袖子,手指搭了上去。
告状?跟谁告状?长公主吗?
那只会更叫他头疼。
长公主每回见到他,就会说上一次“你怎么又瘦了”,然后亲自去库房里搜罗出一大堆补品,派人抬到他的府上,逼着他进补。
苍天为证,若是每回见面他当真又瘦了一些,那他早就瘦得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长公主是个急性子,他但凡张嘴说林长翌对他不敬,下一刻长公主就能把林长翌叫到面前,让他们当面对质。
到时候林长翌会说什么,会如何出卖他,薛执不用想都知道。
长公主回来,也就意味着,薛执忌惮的人又多了一个,他没法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因为他真的很怕那人唠叨。
旁人对他不好,他尚可自如应对。可若是一味地对他掏心掏肺,他反而会徒生愧疚,会不忍叫对方失望。
长公主,还有陛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薛执叹了口气。
林长翌原本搭上脉搏时,脸上还挂着笑,可没一会功夫,他的脸色便沉了下去,且愈发凝重。
指尖下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薛执蓦地收回手,林长翌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殿下,您躲什么?我能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本王无事,你回吧。”
薛执用力抽回手,起身回房。
“舅舅!”林长翌拦在男人身前,不依不饶,“它为何如此活跃?!”
上回见时它只是才醒,可方才明明活泼得吓人。
蛊虫精力旺盛,显然是吃饱喝足。
它爱吃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显然,宣王对自己又做了不好的事。
“舅舅,我一直自诩天赋过人,旁人要学五年的东西,我一年便精通,可此刻才发现,我所会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薛执不想再听他有感而发那么多废话,他因病耽搁了不少公务,得快些补上。
没时间听林长翌继续说,他越过人走了。
林长翌失魂落魄,坐了回去。卫惩给他倒了杯茶。
两人相邻坐着,皆沉默不语。
好半晌,林长翌才幽幽叹了口气。
他随手捻起身旁桌子上放的蜜饯,塞进嘴里。
一边嚼,一边哭丧着脸,“卫惩,你说可怎么办啊。”
卫惩看了他一眼,安抚道:“你也不必如此担忧,我瞧着好像并无大碍。”
除却那夜看到他们殿下用毒蝎养蛊虫,后来卫惩又撞上好几回。
别看宣王殿下白日时总是端得一副斯文和善的面容,但私底下,时常有些坏心思在。
他大概是见卫惩撞破了他的秘密,便再不藏着掖着,不仅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地让毒蝎咬他手腕,还特意挑在卫惩巡夜的时候办这事。
卫惩问过几个巡夜的下属,下属们都说没见过夜间蝎房亮着灯,还说他们在卫惩询问过后特意上了心,之后再巡夜时特意蹲守在蝎房外,没见过可疑的人出入。
卫惩便知道,这是他家殿下给他的“独一份的宠爱”。
后来卫惩便心如止水,看到蝎房亮着灯,连招呼都不进去打了,权当没瞧见有人进去。
如今已到七月中旬,那群蝎子终于全都阵亡。
下属战战兢兢,将最后一只毒蝎尸体捧到宣王面前,宣王还假模假式地宽容大度了一回,说不是什么大事。
等人都散去,殿下又故意对着他唉声叹气,说明明已经万般小心了,怎么还是都养死了呢?
卫惩听罢嘴角直抽抽,您那是养吗?您那分明是糟蹋东西。
毒蝎都消耗完了,薛执也不好再大张旗鼓叫人去买,只能私底下盼着哪家又有谁要用毒物残害手足,到时候他好再假公济私一番。
毒蝎的毒液进到他家殿下的身体里,于他的身体无害,又能镇住蛊虫之毒,这以毒养毒之法林长翌似乎并不清楚。
那是不是说明,他家殿下真的知道应对之策?
他每次都打发林长翌走,并不是怕人担忧、讳疾忌医,而是真的觉得林长翌大惊小怪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若是如此,那他们当真不必再杞人忧天。
卫惩决定信任薛执一次。
“林太医,我家殿下这回突然发热,一点征兆都没有,是为何啊?”
卫惩前日才按着殿下的嘱咐,准备好进宫的东西。结果一宿过去,临出门了,卫惩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人出来。他推门一看,人毫无知觉躺在榻上,都要烧熟了。
林长翌叹道:“蛊虫长眠多年,眼下初醒,身体自然要与之适应。”
适应之时发起高热,正是身体排斥外来毒虫的反应,也实属正常。
“我不担忧这些,我只担忧情蛊发作时,他能不能受得住。”
“情蛊还会发作?”卫惩诧异道,“是什么样子?”
林长翌摇头,“此乃我猜测罢了。”
凡毒皆有发作之时,按照常理,情蛊自然亦有。
蛊师早二十年便于江湖中销声匿迹,留下的书面记录更是少之又少,坊间那些读物话本所记录的皆是九牛之一毛,浅显得不能再浅显,毫无用处。
无有经验之人引导,无详细的医书记述,全靠他自己摸索,这何时是个头啊。
只怕等他学有所成,宣王殿下也已经深埋地下了。
“不过我对蛊虫的习性已有些了解,只期盼着殿下身体里种的是母蛊,母蛊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子蛊……”林长翌摇了摇头。
母蛊无害,子蛊却阴毒。
子蛊食人间最恶之情之欲,它的诞生本就充满邪恶。
而母蛊原是因爱而生,它最早是楚人对爱侣表达衷心的一种方式。
“情蛊可使深情之人愈发情根深种,若是真心爱一人,便在自己的心上为她种下蛊虫,自此后,所受的情爱之苦都会比旁人更加深刻。”
在这个世上,若是遭人暗算,那必是子蛊。
母蛊需要寄生者自愿,若非是用情之深,没人会对自己下手。
爱?
林长翌苦笑。
宣王殿下爱的怕是只有御司台里那一桩桩一件件公事吧,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自愿给身体里下母蛊的人。
所以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多半是这样的情况——
要么深爱时甘愿种蛊,后来因爱生恨,便操控着子蛊,折磨旁人。
要么单纯的做坏事,无关情与爱,靠子母虫之间的联系,对旁人施加控制,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或是做损人利己的事,满足自己的贪欲。
细细剖析完毕,才发现没有一件好事。
卫惩脸色凝重,犹豫着要不要把陆夕眠的事讲出来。
林长翌唉声叹气的同时,手上捻蜜饯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
“这还怪好吃的……”他嘟哝道,“你尝尝。”
卫惩心不在焉接过一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后,顿了顿,“嗯,是挺好吃,再给我来一个。”
“这是哪儿来的?管家买的?”
“可能吧,回头问问,再叫他买点。”
宣王殿下不爱吃这些,从来不碰,所以无人往他身上想。
坐了一会,两个人悲伤的情绪散的差不多了,纷纷站起来往外走。
“林太医回哪儿?”
“我回太医院,今晚是我当值。”
“那一起吧,我正好顺路去趟御司台。”
“好,卫大人做我的马车吧。”
……
卫惩回衙门忙碌了一天,直到午夜才回。他回府上哪儿都没去,径自去盥洗室沐浴更衣。
洗净一身汗味,一边用干帕子擦头发,一边往卧房走。
推开门,反身关好。他低着头,打算往里走。
屏风后,书案旁,隐约有一人影浮动。
“回来了。”男人嗓音微哑,如夜中鬼魅。
卫惩吓得魂险些飞了,后背撞上门板,发出一声巨响,他哆哆嗦嗦:“殿、殿下?!”
“嗯。”
男人衣冠整齐,打屏风后走了出来。
“您有……”
“那包蜜饯去哪了。”
卫惩:“……”
他脑袋空白了一瞬,勉强从记忆里扒拉出来那段回忆。
甜甜的果子仿佛又进到了他的嘴里,开始分泌口水。
卫惩咽了咽口水,“是那个在前厅里,用黄纸包着的吗?”
“嗯。”
“吃、吃了……”
薛执脸色变了变,“都吃了?”
他回书房时忘记带过去,等折返回前厅时,才发现连果带纸都不见了。
当然不可能是不翼而飞,而是家里出了贼。
“也没,就是……世子分了我一半,我觉得挺好吃的,就带去司衙给弟兄们了……”
薛执:“……”
他深吸了口气,压着嗓子:
“你不知那是别人的?你凭什么跟林长翌分了?又凭什么再分给旁人?慷他人之慨,你要脸不要??”
卫惩一头雾水。
不说别的,从前家里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老管家好买些零嘴吃,有时他落在别处,卫惩和下属们也吃过不少,这些殿下不可能没听过,也从未这么凶地骂过他啊。
殿下从不骂人,怎么今日性子大变了?
卫惩不太敢吱声。
因为此刻的宣王险些显然生气了,非常生气。
薛执胸口怒意翻滚,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下。
他抬手按了按头。
罢了。
拉开门往外走。
迈出门时,他冷着脸回头,声音凉如冰窖:
“你,本月俸禄扣光。”
卫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