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南楚纪事
卫惩落荒而逃,精神恍惚回到御司台,正好在门口撞上薛执。
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惹得薛执多看了两眼。
“殿下。”
“卫大人。”
有下属经过冲他们二人行礼。
薛执摆摆手,偏过头又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卫惩。
真是有意思了。
卫惩鲜少有这般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时候。
薛执索性也不走了,背着手站在廊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卫惩变来变去的脸色。
卫惩没有注意到薛执的眼神,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薛执停下了脚步。
他满脑子都是陆夕眠慌忙解释的样子。
陆夕眠说她只是随口一问,说这太平盛世,要是突然换皇帝了,他是什么看法。
卫惩:?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换皇帝?
还有,他能有什么看法?他自然是要跟着宣王殿下的。
陆姑娘这问题问得好像他能做主一样。
而且——
谋反??
卫惩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正好对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卫惩:“……”
男人微微挑眉,“有事?”
卫惩紧抿着嘴唇,头摇成了拨浪鼓。
这怎么能说?难道要让他傻乎乎地开口:“殿下,您想过谋反吗?”
卫惩:“……”
这打死他也不敢说啊。
陆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这种话都敢在街市之中气定神闲随意讲出。
卫惩胆小,唯唯诺诺道:“殿下,属下没事,真的没事。”
薛执心中闪过一丝兴味,眼底浮出淡淡笑意,微微颔首,也不为难他,“那回府吧。”
两人没有骑马,上了一辆马车。
卫惩的神志只堪堪回了片刻功夫,等上了车,他悄悄瞥见薛执闭目养神,自己也垂下了头,继续发呆。
手指搭在刺春刀上,心思又逐渐飞远。
陆夕眠还说若是有朝一日他飞黄腾达了,一定不要忘了今日的情谊。
飞黄腾达?
那得指望着宣王殿下。
可是殿下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位置,还不够显赫吗?还想如何?
陆姑娘未免太贪心了些。
虽然卫惩一直觉得他家殿下表面人畜无害,但他的野心……确实不好说。
至于情谊?
卫惩身子抖了抖。
他是挺欣赏陆大将军的,但对于陆夕眠,他并不是很想有什么私人情谊。
他有预感,这事也不能跟殿下说,说了以后会如何他不知,但总归日子不会太好过。
“今天见到谁了?”
车里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
卫惩身子僵住,他慢慢抬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男人似是倦了,慵懒地靠着车壁,手肘搭着车窗,指节屈着,百无聊赖地一下一下地敲着太阳穴。
他弯着那双精明的狐狸眸,虽是笑着,眼底却是一片黑。
旁人可没有机会见到宣王这种表情。
卫惩咽了口水,硬着头皮道:“没、没谁。”
男人顿了顿,音调扬着,哦了声,“真的?”
卫惩不敢说话。
“见着陆夕眠了,是吗?”
卫惩:“……”
“你们最近来往很多?”
卫惩压低了头。
薛执笑了声,卫惩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殿、殿下,只是偶遇……”
薛执无所谓地点点头,又阖上了眼睛。
心里想的却是,看来小姑娘对他的执着也不过如此。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不爽。
十分不爽。
两人回到王府时,管家正在前厅同宋嫔宫里来的传旨公公聊天。
公公一见宣王回府,脸上堆了笑迎上去,态度恭维,“过两日是我们三公主的十二岁生辰宴,不知道殿下到时能否赏脸?”
“过两日……”薛执思忖道,“七月初七吗?”
“是是。”
薛执温和笑笑,“七月初七乞巧节,好日子。”
“殿下若是能来,我们娘娘必定不胜欢喜。”公公见有戏,眼睛发亮,高兴道,“不止是我们娘娘,就连丽妃娘娘也十分期待您能去呢。”
薛执心中了然,看来宋嫔来请他的主要原因是在这里。
他摇头失笑,面上一派斯文温和,嗓音徐缓,娓娓道来:
“本王叫人给丽妃娘娘带过话,那些都是本王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叫丽妃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指的是半个月前春风阁丽妃的侄子被人杀害那件事。
公公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在一起,“对方是什么身份,娘娘也清楚,此事若非是殿下出面,那罪犯只怕会逃之夭夭,还要多亏了您呐。”
赵太嫔娘家的侄孙将丽妃的内侄杀害,查案的人弄不好就会得罪两边的贵戚。
这烫手的山芋也就只有宣王殿下能接手,也就只有他能妥帖处理。
丽妃的母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若是成王执意护着赵太嫔的母家子侄,丽妃也无可奈何,毕竟陛下凡事皆以和为贵。
赵太嫔陪伴在太后身边礼佛多年,有功劳在。陛下仁孝,若是事情传到太后那里,事情闹大,太后开口要保人,陛下左右为难,丽妃没准就只能把这个委屈忍了。
宣王殿下雷霆手段,只三日便将事情按死,且赵家那边也不知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没吵没闹,也不知薛执是怎么做到的。
丽妃既感激又钦佩,和苏皇后一样,都觉得宣王殿下这般人物,能拉拢就尽量去拉拢。
“丽妃娘娘这几日因为金宁宫那事……哎,三皇子关了禁闭,丽妃娘娘整日郁郁寡欢的,娘家又出了这档子事,前儿个才大病了一场。”公公叹道,“我们娘娘和丽妃向来交好,见不得她难过,就想着若是能了却她一桩心愿也好。”
薛执抱歉地笑笑,后悔道:“丽妃送到本王这里的东西都被本王退回去了,本王不知丽妃的心结……若是知晓,定会留下那些谢礼。”
他眉宇间皆是愧色,自责不已。
公公忙摆手,他拍了拍自己的嘴,“瞧老奴这不会说话的嘴哟,丽妃娘娘没有怪殿下的意思。您公正清廉,从不私下收礼,这些咱们大家都知晓的。”
“本王知道,本王只是在怪自己。”薛执叹了口气,偏过头看了一眼卫惩,“七月初七,可有公务?”
卫惩摇头,“那日无事。”
薛执点点头,转回来笑着看向传话公公,“烦劳公公回禀宋嫔,本王后日会到。”
公公乐得找不着北,对着宣王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回宫复命去了。
与此同时,宋嫔派到陆府的嬷嬷也传完了话,从陆府离开。
将军府中。
韩氏望着院子里的一众赔礼,叹道:“先前皇后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今儿又是丽妃。”
因为丽妃的三皇子玩炮竹,才导致小厨房走水,陆夕眠的耳朵受伤。丽妃对此万般歉意,知道陆夕眠的伤好些了,便迫不及待来请她进宫。
“等大将军回来,还不知要有多少赏赐抬进来。”
可是再多的补偿又有何用呢?也换不回陆夕眠健康的右耳。
韩氏惆怅地瞧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女儿,又叹了声。
罢了,好在女儿自己想得开,日子照样过得快乐,就是有些不方便。
往后若是不好说亲事,那她就照顾她一辈子吧,也挺好的。
韩氏想得长远,陆夕眠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读着新买的书,如痴如醉。
“三公主的母妃是宋嫔,来传话的人也是宋嫔宫里的,”春桃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看来宋嫔和丽妃的关系很好啊。”
陆夕眠坐在石桌前,低着头,眼睛没离开过话本。
她没说话,不远处传来一道酸里酸气的声音。
陆明鸢抱着肩,望向赔礼的目光掩不住嫉妒,嘴上却不屑道:“你家姑娘不是跟陈妃关系很好吗?竟然连这都不知。丽妃和宋嫔是同日进宫,关系甚笃,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韩氏抬头看了她一眼,顿时笑开,“大姑娘来了啊,正好,宫里的赏赐实在太多,大姑娘来瞧瞧,喜欢哪个?随便挑!”
陆明鸢脸色变了变,哼了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我自己也能有。”
说完扭头走了。
院子里一众婢女都捂着嘴轻声笑着。
韩氏心情舒畅,拍拍手,叫人把满院子的东西往库房搬。
春桃跟冬竹打趣:“大姑娘可比她娘硬气多了。”
孙氏要是听到随便拿这三个字,那便是什么都不管了,脸皮比城墙还厚。
妯娌间关系差也不妨碍孙氏爱吃白食。
陆明鸢就不同了,身上有一股傲气在,才不大点的时候就叉着腰,童声清脆道:“我想要什么都能自己争取,用不着你可怜我。”
即便对方并没有恶意,她也觉得对方是在施舍她。
孙氏是脸皮太厚,陆明鸢却是过分高傲。
韩氏忙着记录入库,核对账目。等她忙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发现天色已有些暗了。
从房里出去,一打眼就瞧见陆夕眠还坐在院子里。
韩氏紧走过去,拉她起来,“哎哟我的祖宗,你就在这坐了两个时辰?”
陆夕眠这才恍然抬头,“嗯?”
韩氏操心道:“少看一会,小心把眼睛看坏喽。”
陆夕眠看清对方的嘴唇,心虚地抿唇笑了,“眼睛是有些酸了,我不看了。”
她耳朵不好用,只指望着眼睛读唇语,若是连眼睛也糟践坏了,那才是真的糟糕。
陆夕眠缓缓起身,一边揉着后颈,一边往屋里走。
“我瞧瞧姑娘看什么呢?”春桃抱着书,“咦,这回不是讲书生的爱情故事了。”
冬竹也凑了过来,“南楚纪事?是什么?”
“听上去是讲地方风土人情的。”
陆夕眠走在前面,背对着她们,并没有听清楚议论。
她没答,两个婢女也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就忘到脑后。
傍晚,猝不及防地又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春桃一边抱怨着多变的天气,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晾在院子里的被子往屋里收。
陆夕眠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休息,冬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对着陆夕眠的左耳,轻柔徐缓地念起了下午没看完的书。
春桃抱着被子进门,险些被这一幕给笑死。
冬竹无奈地看着春桃,解释道:“姑娘说她怕眼睛不好,让我给她念。”
“就是那个南楚纪事?这么好看吗?”春桃调侃道,“姑娘您小时候读书的时候都没这般用功。”
冬竹道:“我刚念了两页,确实挺好看的,虽是讲述人情风土,却并不枯燥,描写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正好讲到了蛊虫,还挺有意思,你要不要来一起听?”
春桃的兴趣被勾了起来,加快了干活的动作,“这个好玩,等我下。”
雨声越来越大,渐渐的干扰了冬竹的读书声。
陆夕眠眼皮愈发沉重,在雨声的催眠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睡得踏实,有些人却是不得安稳的一夜。
自从养在御司台的毒蝎有一日逃窜出来以后,卫惩便把那盒蝎子带回了王府,找了个更牢靠的笼子锁上。
笼子虽有缝隙,但孔隙不大,跑是不可能跑的。
他找了擅长养蝎的人照看着,每晚他下值回府,检查一下蝎子的死活。
虽然不知他家殿下为何要养着这些小东西,但以殿下老是往家里回收“证物”的爱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我记得咱们之前把这些毒蝎带回来时,是三十个吧?”卫惩犹豫道。
有下属点头,“不过上个雨夜跑了几只,被兄弟们踩死了几个,还被殿下捏死一个……从司衙里带回来时,就剩下二十四只了。”
“二十四?”卫惩皱眉,“可是现在就只剩下十五个。”
下属又点头,“大人您前段时间离京了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天天都要死上一两只,”
“每天?”
“是。”
卫惩眉头拧紧,“殿下可知道?有说什么吗?”
“殿下都知道,他说没事,死就死了。”
卫惩哦了声,“殿下不生气就好,仔细些,别再死了。”
下属得意笑了,“大人您放心吧,饲养的师傅改良了蝎子的伙食,说是以前可能是水土不服吃错了东西,这回已经有两天没死过了。”
卫惩松了口气。
两人从养蝎房里离开,各自回房睡觉。
一夜过去,狂风折断了院中的杏花树枝,雨打落了一地茉莉。
薛执换好官服,从房中走出。
院子里压抑的议论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坏了坏了,我这乌鸦嘴真的是,昨儿还说不会死,今儿怎么又死两只。”
“怎么办,殿下会不会觉得咱们废物,连个蝎子都养不好。”
“嘘嘘嘘——”
“殿、殿下,毒蝎——”
薛执走近,下属瑟缩噤声。
男人垂眸看了一眼那两只已经失去活力的毒蝎,又淡漠地挪开视线。
清晨起来的他看上去更加孤冷,像是还未被朝阳捂暖的冰,有些不好接近。
“死了便死了。”他淡声道。
匆匆向前的步子踏在脚下,宽大的袖袍随风舒展。
衣袖掩住垂在身侧的手臂。
也遮住了手腕处,几个针孔大小、猩红血点状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