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时空04
清早，韩榷周在灵觉寺的钟声中醒来。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全然忘了自己在哪。昨晚他睡得非常安稳，一夜无梦，弥补了前两天的疲惫。
他拉开窗帘，山间清透的空气扑面而来，伴随着的还有鸟鸣声，晨钟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早啊，韩博士。”
韩榷周扭头，见邱繁素拿着画笔和颜料盘，正在对着她面前的画架描绘着。画架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内容，但是他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样的。
邱繁素住在8404，和他隔了一个房间。由于阳台是往外凸出的设计，他们现在离得很近。
邱繁素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早起惯了，生物钟就这样。你呢？怎么也起这么早？”
南月是个编剧，干他们这行的全是夜猫子。他和她认识的三年中，她鲜有中午之前起来的时候。
邱繁素无奈一笑：“有工作任务啊。我得赶紧把这幅画画完，然后闭关改剧本。刘编剧都催我好几次了。”
“嗯，你先忙，我去洗漱了。”
“等一下。”邱繁素又问，“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画啊？我画了很久，再过两天应该就能搞定了，但是我不知道画得好不好。”没人能帮她参考。康哥出差了，客栈的其他人……就算了吧。
“好，那你等我。”
邱繁素画的那幅画叫做《在阜宁山》，韩榷周再熟悉不过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半成品的样子。画板上，秋季红绿黄三色交杂的山体已经完成了，云层间有光洒下，落在山和树，还有隐藏在半山腰的灵觉寺之间。
见韩榷周盯着出神，邱繁素问他：“怎么样？还可以吧？”
“挺好。”韩榷周指了指山脚比较突兀的几笔，“这里是准备画一条河？”
邱繁素愣住。画板上目前所描绘的，都是从她这个阳台望出去能看到的实景，但是垟曲最有名的乾河环绕全城，流经古镇，流经稻田，唯独没流经阜宁山。她也是刚突发奇想，想把最能代表垟曲的阜宁山和乾河装在一幅画中，于是即兴发挥，要勾勒一条河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画一条河？你见过这幅画？”
“嗯。”
“在哪里？不会是某个美术馆吧？”邱繁素更好奇了。她这幅画是在她爸的强烈要求下创作的，只为了明年能入选蓝天美术馆的画展。一旦选上，她等于拥有了这个行业的敲门砖。可是她本人对此没什么兴趣，她只想写她的剧本。
韩榷周笑笑，摇头：“在你父母家的墙上。我也是跟南启明去蹭饭，偶然见到的。”
“这样啊。”邱繁素不知是开心还是失落。说实话，连她自己都不不确定，她到底希不希望这幅画选上。选上固然很好，足以证明她的艺术天赋，可她爸妈要是依次为理由让她继续学画怎么办……
韩榷周不知道她内心的波澜，只安慰她说：“用心把它画完就行了。至于其他事，以后再说。”
“也是，反正你也不愿意跟我剧透。”
“我并不知道有关这幅画的事，只是见过而已。”韩榷周忍不住笑了笑，“没骗你。”
“好吧，信你了。看你也不像是会骗人的人。”
“今天是晴天，阳光很好，你要继续画吗？”
邱繁素摇头：“脑袋有些沉。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要不我带你去阜宁山走走？正好我可以采采风，找找感觉。”
韩榷周欣然同意。
“你回房收拾一下吧，山上阳光比较强烈，记得涂防晒。我们十分钟后楼下大厅见。”
“好。”
韩榷周离开邱繁素的房间，松了口气。他其实还是骗了她，他当然见过这幅画，因为画就挂在他们家的客厅墙上——他和南月的家。去年订完婚，他们买了一套大平层作为婚房，搬新家的第一天南月就把画挂上去了，她说那有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作品，得挂在显眼处留作纪念。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的画作，你有这样的天赋，为什么不继续学画？”他这样问过南月。
南月自信满满地回了他一句：“因为我的写作天赋比艺术天赋更强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就选我更喜欢的了。”
“也对，你没有选错。”
“你都不知道当年我爸知道我要弃画从影，有多痛心疾首。他和我妈轮番劝我好几天，我铁了心要走自己选的路，他们没办法，放狠话说将来若是流落街头去讨饭，他们可不会往我的破碗中丢硬币。”
“叔叔真幽默。”
“你脑补一下他的语气，就不会觉得幽默了。”
回忆旧事，韩榷周走神了。这番对话言犹在耳，仿佛是几天前发生的。可一眨眼，什么都变了。
…………
太阳出来后，阜宁山上的光照很强烈。邱繁素戴着墨镜和遮阳帽，手里还撑了把遮阳伞。她从背包里掏出防晒喷雾递给韩榷周：“你要不要来点？都跟你说了山上阳光强，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别到时候晒脱皮了。”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么帅的一张脸，晒伤了多可惜。
韩榷周接过，在暴露的皮肤上喷了几下。他心想，原来南月爱美的性子由来已久。
“前面就到灵觉寺了。”邱繁素指了指路，“你要不要拜拜？这里求姻缘很灵的。”
“可以进去参观一下，拜就不需要了。”
“不会是有女朋友了吧？”
韩榷周思考了几秒，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邱繁素并不是真想追问这些，她笑道：“对哦，你都时空错乱了，万一在这里求来了正确的姻缘，该不该继续都是问题。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韩榷周被她这句话给整笑了，又想笑又无奈。好在她对他的私事似乎并不感兴趣，调侃一句后，也就像个兼职导游一样，带着他在灵觉寺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还给他讲了一些寺庙的相关典故。
韩榷周抬头望了一眼寺庙的匾额，他把手机交给邱繁素：“能帮我拍张照吗？”
“在这里吗？可以啊。”邱繁素照做。她拍了好几张，本来是想让韩榷周自己筛选好看的，不过她放大看了一眼，每张都很好看。她问他：“怎么突然想拍照了？”
“没什么，留个纪念。”他说。
秋天的阜宁山游客很多，他们逛得比较慢，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了。正午的太阳大，邱繁素找了个树下的大石头，招呼韩榷周一起坐着休息。
韩榷周递了一瓶水给她：“喝吧。”
邱繁素毫不客气，接过喝了半瓶。她喘了口气：“谢谢啊。你不渴吗？我们可是爬了半天山诶。”
“我平时会运动，体能还行。”
“你不是个博士吗……”邱繁素惊讶。
韩榷周忍俊不禁：“谁规定博士不能运动了？”
“我以为你们每天待在实验室不出门呢。你都会些什么运动？”
“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篮球，登山。现在没那么多精力了，有时间一般会去滑雪。”
“年轻的时候？你不是才30吗？30很老？”
“32。”韩榷周纠正她。
邱繁素不以为然：“32也很年轻啊。”
“是啊，很年轻。”韩榷周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想起了过去，他和南月经常因为理念不一样，聊天聊不到一块儿去，那时候他总觉得，是因为他们相差了5岁，有年龄代沟。不曾想，如今的他和邱繁素差10岁。可她却说，他很年轻。
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如果2016年27岁的他能和2021年27岁的南月相遇会怎样？他们之间那些因为时间而产生的沟壑会被填平吗？
韩榷周出神，邱繁素也盯着灵觉寺发呆。两个人各沉思各的，相当和谐。
休息了约莫十分钟，有路过的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认出了邱繁素，隔着老远就朝她打招呼：“邱繁素~”
“hello~”邱繁素回应。那些都是她在垟曲认识的朋友，不算特别熟，但平时总能碰见。
“你怎么又来灵觉寺了？前几天才见你来过。”一个年轻男孩看了一眼韩榷周，暗自琢磨他们的关系。他们已经知道了邱繁素和陆江申分手的事。
邱繁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本来懒得解释，又怕韩榷周误会她对他有非分之想，只好说：“我哥的朋友来这里出差，我带他随便逛逛。”
“你朋友长得真帅。那你们慢慢逛，我们走了。”
“好嘞，再见。”
“再见啊。”
“邱繁素再见，改天来我家吃饭。”
他们热情地向邱繁素道别。
韩榷周心情微妙。他很久没听别人连名带姓这样叫过她了，他开始意识到，2016年的邱繁素和2021年的南月其实有很多不同之处。南月是个工作狂，从不喜欢做无用功，做事干脆果决，人狠话不多，对不熟的人不冷不热，对亲密的人才会嘻嘻哈哈。罗遇心经常吐槽她，说她假高冷，冒牌高岭之花。可邱繁素不是，她热情、开朗，哪怕对陌生人都习惯微笑以对，她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时间和精力。
“你在想什么呢？”邱繁素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饿了？”
韩榷周摇头，
“听到他们叫你的名字，在想你爸妈给你取名‘繁素’，是因为‘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取其谐音？”
“可拉倒吧！真有这么文艺就好了。”邱繁素不以为意，“我一开始根本不叫繁素，叫繁星。”
韩榷周一点就透，他立刻明白了：“南启明，邱繁星？”
“对啊。就因为我有个优秀的表哥叫启明，启明星嘛。我外公希望我长大能像南启明一样聪明机灵，便给我取了繁星二字。可是这名字用了没多久，我爸就有意见了。他说，启明星才一颗星，繁星得多少颗啊，女孩子名字取得太浮夸了不好，还是简单一些，素一些吧。我妈说，素一些就素一些，那就叫繁素！”
“哈哈。”韩榷周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以前从没听南月提过，她的大名竟是这样来的。
邱繁素见他笑，也跟着笑。她也觉得奇怪，这个才认识一天的男人，她竟然莫名的信任他，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善意。
可没过两分钟，她就笑不出了。她看见一对大学生模样的小情侣从灵觉寺正门走出，女生很羞涩，伸出小拇指和男生拉钩：“我们可是在全国求姻缘最灵的寺庙发过誓的，要一辈子在一起，拉钩。”
男生也伸出小拇指：“拉钩。”
“谁要是违背誓言，天打雷劈啊。”
“岂止天打雷劈，还要五雷轰顶！”
“哈哈哈。”
小情侣开心地笑着，浓情蜜意，慢悠悠从邱繁素身边经过。她猛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她和陆江申也是像这样，在灵觉寺求了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姻缘。结果呢？就在六天前，她撞到他出轨的尴尬场面还历历在目。
邱繁素情绪变化非常快，眼眶一瞬间就红了，看得韩榷周一愣一愣。他慌了：“怎么了？”
“没什么，没管理好情绪，抱歉。”她蹭了下眼泪，“看到刚走过去的那对情侣，触景生情了。”
“感情上的事？”
“半年前我也跟前男友在这灵觉寺中拜过，还求了姻缘签。解签的人说，我在这里遇见的是能相守一生的人，结果没多久他就出轨了。都说这里灵验，看来也不尽然。”
韩榷周傻眼了。他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南月还有这么个前男友。罗遇心也曾跟他调侃说：“我们家繁素在感情上跟白纸没什么两样，你可别欺负她，不然我要你好看。”
这个罗遇心……
韩榷周这才想起，昨天他刚到迷途客栈的时候，邱繁素正在跟一个男人起争执。至于那个男人的长相，他完全没注意。
“是昨天下午在客栈和你起争执的那个人？”他求证。
邱繁素毫不避讳，大方承认：“嗯。他是我大学的学长，上学的时候就挺仰慕他的，后来在垟曲遇见，就在一起了。”
“所以你是刚分手？”
“也就五六天吧。”
韩榷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两天邱繁素情绪不太稳定了，分手不到一周，她肯定还沉浸在悲痛中。他心里不是滋味，醋意浓郁。可仔细想想，这种醋也没什么好吃的，他们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
“不该跟你说这些的，都是负能量，该翻篇了。”邱繁素调整了心情，“我们下山吃饭去吧。我饿了。”
“正好，我也饿了。”
“那走吧。”
二人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手挽着手亲密说笑的陆江申和安茹，他们刚从灵觉寺出来。
邱繁素尴尬至极，脸色瞬间不好看了。陆江申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