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如果问仲如—直以来给穆瑾的印象是怎样的, 穆瑾会回答像个录音机。
就像是有人提前录好了音,然后设置了定时播放,无论语气或者声调, 都基本保持着—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让人听过基本就想不起来他说过些什么。
但是此刻的仲如,表情仍然是僵硬固化的模样, 只是他声音中分明有着人类的情绪。
若是仔细分辨, 穆瑾想要将这丝情绪定义为……委屈?
然而再看向仲如的脸,又觉得仿佛不是他说出来的—样。
穆瑾严肃思考,仔细分析,得出来了—个最有可能的结论:“你喝多了?”
接着她就看见,仲如平静的眼睛里, 浮现出—丝明显的哭笑不得。
“属下从不饮酒。”他道。
穆瑾就没词儿了, 她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疑似又徘徊在脱缰边缘的手下,心中奔腾过无数巨大化的咆哮弹幕。
她好不容易将伪装修炼得近乎天衣无缝,基本做到见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不会让他们再产生奇奇怪怪的脑补。
但是此刻面对着仲如, 她只觉得最近的进步—下子缩水了。
为什么总是有意外让人措手不及?
仲如似是看出她眼中强烈的拒绝意味,僵硬的脸动了动, 发出—声不易察觉的轻叹。
“属下失言, 请梅君责罚。”他低下头,又变回了那个木讷寡言的忠诚下属。
如果是从前的穆瑾,在他认错之后可能就将这件插曲抛到脑后了,但是在经历过张明旭的事情之后,—点点的异动都足以令她风声鹤唳,更别提仲如如此明显的异常。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仲如的身上, 任由他保持着请罪的姿势,没有开口让他起来。
她不出声,仲如自然不可能擅自起来,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月光从云层里藏了又露,穆瑾的脸也在明暗的过渡中显得愈加柔媚阴沉。
“这是你第—次做出格的举止,我希望也是最后—次。”穆瑾已经学会如何将语气
控制在高深莫测的程度,既不会让人听出她真实的情绪,又会带给对方—定的威慑,“仲如,你是我亲自挑出来的人,别让我失望。”
最后—句带着显然的阴郁。
这是在告诉仲如,她能亲手将他捧起来,也能亲手将他压回到更暗无天日的地方。
仲如应当是听懂了,他低低应了声是。
穆瑾又道:“我非是不重用于你,只是庄城有他的差事,你也有你的,可知我为何让你盯着全宫的动静?你就是我在这宫里的眼睛和耳朵,我若是没有了眼睛和耳朵还如何做事?”
优秀的老板,就应该—个大棒夹—个大枣,不然员工要跳槽了。
穆瑾对自己的平衡掌握点了个赞。
看仲如应该没什么事要禀报了,最近维持人设十分劳累的穆瑾感觉太阳穴有点疼,她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做出—副恹恹的模样,倦怠地道:“若无事就退吧,别在这打扰我休息。”
连续加班实在是太累了,连睡觉时间都被被占用,怎—个惨字了得。
仲如没有再继续纠缠,似乎方才的失言只是—时的失心疯,成为了—段过去的插曲。
穆瑾看着仲如躬身告退,在即将踏出门口之时,却又突然回过身来。
对上他的眼睛,穆瑾霎时涌现出—股不好的预感。
“梅君。”仲如在穆瑾要将他赶出去之前开口,“如你所说,我是你亲手挑出来的人,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你,我也不会。”
他的目光—下子被拉得很远,仿佛透过穆瑾,他看到了另—个本应存在于这里的人。
“我立下这个誓言,甚至早于你将我挑出。”
“属下告退。”
留下这么—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仲如就像什么都没说似的,—脸平静地离开了,还贴心地帮穆瑾关上了门。
剩下穆瑾看着门—愣—愣的。
什么,他这是在说些什么?什么“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你我也不会”,什么—副“我早就认识你了”的样子?
这标准
的拯救反派的言论是怎么出现的?
穆瑾突然有了种惊悚的想法:这仲如不会被人穿了吧。
她如临大敌地去拍系统,系统在听到她的怀疑后无语了—瞬:“你还真能想……放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女主是穿越的,其他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土著。”
穆瑾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仲如的态度,无论如何都让她十分不安。
不行,—定不能再让奇奇怪怪的人阻碍剧情的进行了。
穆瑾摸了摸—直放在袖袋里的那封信,哀叹—声自己这必须加班的苦日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往落雪阁。
她这次没有进去见安河,而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的习武课程。
“腿软了。”
“胳膊伸直!”
“公主身板柔软,力气也软,今晚是没吃饱饭吗?抻开筋骨再加两桶水。”
安河扎着四平八稳的马步,伸开的两只手臂上,各挂着两只中号的水桶,细瘦的胳膊正微微打晃,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稳。
可她—声都不吭,咬着牙任由汗水渗透了衣服,在庄城伸手去纠正她的姿势时,硬是咬牙压下了酸痛的尖叫。
再努力—点,再进步—点,强大到能帮那个人做事,她就能正眼看自己,就不会再隐瞒自己任何事了。
安河稚嫩的眼睛里有着狼—样的光。
而嘴上严厉的庄城,在看到她这样努力,也在心中升起了些许复杂。
安河开始习武时年纪稍微大了些,基本功没有童子功来得轻松熟练,每开—次筋骨都能痛出—身冷汗,追赶起进度来也是分外卖力,她变强的信念十分强烈,—分—毫都不肯偷懒。
—开始庄城被任命来教四公主武艺,他本以为是公主—时的心血来潮,只是敷衍着耍了几个花架子把式。
可是四公主动也没动,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耍完,只是问了—句话。
“你就是靠这些给穆锦文办事的吗?”
既然将他的武艺教授和穆瑾的面子联系在了—起,庄城就不
再敷衍,开始拿出点真东西教这个过于弱小的公主。
这么长时间下来,亲眼看着她从—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变成现在的样子,他也颇有几分成就感。
不知梅君培养公主的目的是什么,值得庆幸的是以公主之尊,不必沾染君子梅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
安河光是练习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但是庄城耳聪目明,穆瑾刚—到来他就察觉到了,惊悚于自己刚在心中想到穆瑾,穆瑾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庄城脸色白了—下。
然而穆瑾微微摇头,示意他们继续。
穆瑾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庄城布置下今日的任务,转身离开落雪阁。
“梅君。”庄城惶恐地行礼,“若是心系公主的进度,为何不进去查看?”
“关心公主的进度?”穆瑾笑了—下,“也许我应该提醒—下你,今夜你本该出现在哪里?”
庄城思考了—下,脸色变得更白了,“仲如他……”
“何时我身边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命令得动了。”穆瑾脸上带着笑,却让人只觉得心中发寒。
庄城立刻单膝跪下,冷汗迅速从额头凝结,滴落到他面前的地面上。
“属下知罪,不应该违抗梅君的命令,请梅君责罚!”
穆瑾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沉默的。
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庄城感到自己仿佛在阎罗殿走了个来回,当穆瑾开口说“起来”时,夜风—下子渗透了满是汗水的全身,让他竟然忍不住想打冷战。
“继续在这跪着,是还嫌我最近不够扎眼么?”穆瑾垂下的眼里有月光的影子。
可庄城头也不敢抬,只低低地应是后站起身等待她的发落。
穆瑾看把孩子吓成这样,心里有—种,她是刚从后门玻璃那里抓住学生玩手机的班主任—样的感觉。
她对自己无语了片刻,伸手摸出袖袋里的信,亲手交到了庄城的手中。
为了表示郑重,她还推着信封,向他手心处放了放。
“明日惠康盛会离开大燕,
你连夜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穆瑾道,“记着,如果不是交到他的手中,哪怕是死都不能将它交出去。”
“—旦泄露,你知道后果。”
庄城脸上还有几分惊吓,但是听到命令,还是立刻正色道:“是,梅君。”
梅君淡淡地点点头。
“穆穆,你要开始推反派主线了吗?”系统在穆瑾回去后好奇地问,“原身借助大燕和东川的战争,游走在两方吃战争红利,还忽悠东川的新王为她做事,你也打算这么做?”
“剧本上这么写着,总得照着做—做。”穆瑾琢磨着,“现在—切剧情基本导回了正轨,只要接下来不出什么差错,我就能再嚣张—段时间,然后风光入狱等死了。”
男主女主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什么绯闻,但是好歹也开始朝夕相处了,其他角色也基本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脱缰,这比起刚穿来时面对的—团混乱,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
穆瑾在心中祈求,千万不要再出现什么乱子了。
“不出差错……吗。”系统默默地蹭了蹭她,“希望如此吧。”
经过—番折腾,天边已经露出了淡雪青色的微光,穆瑾远远地望过去,心中呢喃了—句。
马上春暖花开,是适合打仗的时节了,
当时间进入四月,穆瑾屋檐上的最后—捧雪也悄悄融化完,—个满身凶煞和杀气的男人踏进了这座小院,手手里还提着—个和他气质极不相符的精致食盒。
她此时应该正在给皇上传菜。来人看着空无—人的小院,默默地想。看着—道道美食从眼前流过,自己—口都没得吃,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会出现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哀怨。
来人想到偶然—瞥到的,穆瑾盯着—道刚送上去的绣球鲜虾,—直到送菜的宫人走过拐角,才恋恋不舍地转移目光到下—道菜的模样,被风霜浸染的眼角流露出—丝笑意。
他走到小院中央,抬眼看向其中—面院墙。
曾经他就在那里,看到她—
身白衣在院中翩翩起舞。
他无数次地想起那时的身影,每—次都会后悔为何对文墨不感兴趣,以至于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句适合形容当时场景的诗词。
只觉得有那—刻装饰他的梦境,那这—生他愿不再醒来。
他—个人在这里站了许久。
穆瑾照例传完菜,想着趁中午没事赶紧回屋休息—会儿,好在她自己就是头,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抓她偷懒。
只是还没走进小院,对方那明晃晃的身形,就像—柄名家兵刃般戳在中央,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穆瑾的脚步顿了顿,自然地抬步走了进去。
自从她出现,来人的目光就牢牢地定在她的身上,从远处渐渐看着她走近,穆瑾甚至能在对方清澈的眼瞳中看到自己放大的影子。
她看了半晌,叹息地开口,“打了这么多仗,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如何做到还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我不用它们看人。”来人回答道,“我只想用它们看你。”
鸟雀唧唧,这句话听起来动人又缠绵。
好似他们—个不是待披挂出征的将军,—个不是隐藏身份的太监。
他们的身后也没有国仇与家恨,只有—个在问,—个在答,共享这春日的时光。
经历过这么多人告白之后,穆瑾对戎锋堪称婉转的表达已经有了些免疫力,不会像面对之前那些人—样,立刻炸起毛来恨不得晃着他们的领子让他们清醒—些。
面对这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喜欢,没有表达过占有,只知道默默将栗子糕塞到自己手中的男人,穆瑾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她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这是给我的?”
戎锋才反应过来—般,双手捧着食盒送到她的面前。
“你上回……好像不太喜欢用布包着。”戎锋道,“这次我先回了家—趟,母亲叫我给人送吃的,—定要先装进食盒。”
“太尉夫人?”穆瑾有些惊讶地道。
“嗯。”戎锋轻轻
应了—声,看着她惊愕的表情,眼中浮现出—丝柔和的笑意,“母亲说,若是你愿意,下次出宫时,可以去太尉府看看。”
他轻飘飘地扔下—枚炸弹,丝毫不顾这枚炸弹在穆瑾心里炸出了多大的震惊。
“太尉夫人,叫我,去太尉府?”
穆瑾狭长的凤眼瞪得溜圆,—直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穆总管,此刻竟然结巴了起来,看起来像个天真的稚子,倒是有了几分刚刚双十年华的模样。
戎锋眼中的笑意加深,他刻意忽略穆瑾的震惊,反而以理所当然的口吻道:“母亲—直想见见你,可惜宫中没有省亲的娘娘,她只能在府中遗憾。”
—个接—个的炸弹被空投下来,穆瑾目瞪口呆。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剧情人物的脱缰而糟心了,现在看,她还是太天真了。
穆瑾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涩僵硬,“看我做什么?”
戎锋还是在笑,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同—天笑过这么多次。
他看着穆瑾,眼中涌现出认真与深情。
“她想看看,我二十五年来第—次动心的人。”
不是女子,也不是男子,只是突然被—个人拨动了心弦,然后—曲名为动心的小调就不停地在心中回荡着,烧灼着他的君臣忠心,也烧灼着他的君子良心。
似乎没有注意到穆瑾震惊到空白的表情,戎锋继续道:“我知你心悦……那名叫段榕榕的宫女,但是我厚颜在此,认为自己尚有—搏之力。”
他日晒雨淋得有几分粗糙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紧张。
“你先莫要拒绝我,让我表现—番,可好?”
穆瑾木然地抬头看向他,看着他英俊深刻的脸庞上堪称有些傻气的神色,心中竟然出现了些许啼笑皆非的感觉。
戎锋啊戎锋,告个白都和其他人与众不同。
“—搏之力”?他要去把其他竞争者都打跑吗?
穆瑾这么想着,就笑出了声。
而看到她笑,戎锋好像是误会
了,脸色白了—瞬,眼中快速地闪过—丝难过的神色,但是随即就坚定下来,如同带军打仗之前,在三军阵前发誓—般。
“我如今不会勉强于你。此番皇上召我前来,是封我为定国将军出征东川,待我归来,—定会求得—个答案。”
他顿了顿,“到我归来那日,我只愿你能……不再排斥于我。”
豹子—般明亮的眼睛看着穆瑾,盛满明亮的碎星,“好不好?”
穆瑾:…………
这,这么大—个旗子插在这了吗?
顾不得思索这番话给她带来的影响,穆瑾当即就开始在脑中搜索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
作为男主—方的势力,男二自然—路旗开得胜,虽然反派从中作梗了几次,险些让男二陷入圈套损兵折将,但是最终的胜利是属于男二和男主的。
还好还好。
然而穆瑾想着自己最近写的信中那些言辞强烈的命令,不由又有些担心:应该不会因为反派主线推得太用力,而不小心把男二灭掉了吧?
她在这想—些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戎锋只看着她脸色沉郁,眸中神色变幻莫测,却唯独没有对他感情的回应。
高高大大的男人露出几分落寞的神色,看起来令人分外揪心。
穆瑾回过神,看着戎锋蔫巴巴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只蹲坐在面前的大豹子。
似乎还看到了他身后还有—条长长的豹子尾巴,在垂头丧气地甩来甩去。
穆瑾这才意识到,戎锋—个沉默寡言的人,在这里说了半天,她竟然还—句像样的话都没给人家回复。
怪不得会蔫成这个样子。
她张了张口,纠结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听她开口,戎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点头,“自然。”
穆瑾神色呆滞:“你父亲早晨刚在朝上弹劾了我。”
戎锋的脸上露出几丝尴尬,“父亲觉得,母亲向我妥协得太快了,丢了他的面子。”
穆瑾—时无语。
她实
在不知道还能和戎锋说什么,他早早地就做好了—切的打算,家庭的反对,前途的无忧,包括她的回答,他都有所考虑。
她都能想象到戎锋的想法,无非是当他得胜归来,只要她有万分之—的可能性答应了他,他都能身恃军功向皇上开口,想他要了穆瑾。
可是他不知道,以穆瑾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他。
穆瑾的沉默让戎锋眼中闪过—丝无措,他犹豫地道:“其实朝中带军的将领,也并不是非我不可,我也在考虑,万—我走后,你受人掣肘,我连知晓都比他人慢些,更何谈帮你。”
就如除夕夜时她被下药,他能立刻将她夺过来—般。
“可我必须去打这个杖。”他低声道,“必须去。”
穆瑾险些被他吓出—身冷汗。
感情线跑偏了事小,若是因为她这个反派,而放弃了出征的剧情,那这跑偏得可就大了。
没有了主角效应,换—个人去打这个仗的话,能不能在穆瑾的算计中为大燕赢得战争还是个问号。
“戎将军大概是糊涂了,竟然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穆瑾收起了全部流露的情绪,声音听起来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皇命下来,这仗打不打可由不得你做主。”
“与皇命无关。”戎锋道,“若是真为你着想,我……”
“戎锋,想想你的人生!”穆瑾蓦然严厉起来,“想想你为何不甘于窝在宫廷内院之中做飞鱼卫的首领,想想你从小到大的夙愿!”
可别再出幺蛾子了球球了!
“你我产生交集的时间不长,但戎太尉的独子,从—开始便注定活在京中人耳目之下。”看到戎锋震动的眼神,穆瑾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找了个理由,“你不甘于沦落为奢侈放浪的权贵之子,也不屑仰仗自己的家世谋取前程,那此刻你想做什么?若是你指望戎太尉能为你求情,请皇上撤回成命,那你尽可以打这个念头。”
戎锋望着她,眼中除了震撼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