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穆瑾的唇还挨着茶杯, 她转动眼珠,瞥向直愣愣冲进来的安河公主,表情看起来分外冷漠。
少顷, 她缓缓地放下茶杯。
“你说什么?”
她问得镇定又冷酷。
安河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冷淡,她冲上前, 瘦小的身子扑到了穆瑾身上,揪住她的领口用力嘶吼道:“我娘亲马上要死了——”
这一幕正好被来找穆瑾的段榕榕看到。
穆瑾还没怎么样, 段榕榕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认出这是新岁宴上坐在自己前面那桌上的小孩,但是皇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她不认识。
于是她也冲过去,拎起安河的后颈领子就把她硬生生扯了下来,“你是怎么回事?妈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冲人大吼大叫吗?”
穆瑾伸出一只手, 还没来得及阻止, 就见安河的死亡视线瞪向了段榕榕。
……哦豁。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
在安河要教训段榕榕之前,穆瑾站起身来。
“放肆。”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位是安河公主,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她说话?”
段榕榕气鼓鼓的脸上顿时变得惊愕起来。
“她……她是个公主?那为什么这么……”她犹豫了一下, 将“粗鲁”两个字咽了下去。
安河抬起头看她。
穆瑾转过身,挡在段榕榕身前, 对着安河行下一礼, “四公主,这是新来的宫女,还没教好规矩,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安河冷冰冰地看了段榕榕一眼,伸手拽住了穆瑾的胳膊, “你跟我走。”
穆瑾昨晚回来后就解除了宿主保护机制,一直忍受着胳膊上隐隐的痛楚,此刻被安河不分轻重地一抓,忍不住倒吸口气,挥开了安河的手。
安河愣了一下。
段榕榕已经急切地走上前,小心地抓住穆瑾的手腕道,“穆总管你怎么了?”
还没等穆瑾阻止,她就一把将宽大的袖口掀起来,层层裹裹的细布包
在纤细的小臂上,分外显眼。
“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段榕榕声音都尖锐了起来。
穆瑾漠然地抽回了手,放下袖子道:“你再这样毫无礼数,我就将你送回浅云宫。”
段榕榕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剩下一双星辉般闪烁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穆瑾,充满了不服气的神色。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离开穆瑾,此刻听到她这样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多嘴。
但她又确实担心又生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然一跺脚跑了出去。
穆瑾垂下眼,看向表情奇特的安河,“我跟公主前去。”
安河道:“你是因为受伤了,才这么长时间都没去看我们吗?”
穆瑾:?
什么时候看望她们母女也是她的任务了?
见她沉默,安河反而略微缓和了脸色:“我就知道,你不会将我们抛在脑后,完全不管的。”
穆瑾……穆瑾心虚地不敢反驳。
安河抬起手臂,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眶,用力之大,让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
穆瑾就看不得小姑娘这么虐待自己,在她自己反映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拿下了安河的手,随手抽出白色的巾帕给她擦了擦眼泪。
安河抬起眼睛瞅着她,眼里多了分依赖。
“穆锦文,我的娘亲会好起来的,对吗?”
穆瑾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道,“你先带我去看。”
待来到落雪阁,看到惠贵人的形容之后,穆瑾才明白安河为什么会那么慌张,直接冲到她房间来找她。
惠贵人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除夕夜上就没有见到她除夕,穆瑾本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需要静养,却没想到阔别刚刚一月,她整个人竟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来,如今躺在床上的,活像一副骷髅架子。
惠贵人还有气息,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来人之后,想要张口说话,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着咳着,她侧身向外,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娘亲!”安河扑了过去。
惠贵人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虚弱而坚定地将她推开来,还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安河,你快出去,忘记顾太医是如何说的了吗?我这是肺痨之症,可能会传染给你!”
肺痨?
穆瑾怔了一下。
她竟然得的是这样的病?
在医疗技术不过关的古代,得了这个病,几乎等于被宣判了死刑,怪不得她们会如此绝望。
“我不怕!”安河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我都照顾娘亲这么久了,也没有被传染,肯定是那个太医沽名钓誉,信口雌黄!”
“不可胡说。”惠贵人形销骨立,开口说话时却仍然温和而严厉,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穆瑾,露出一丝苦笑,“穆总管,如今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而且病情怕人,你还是别向里走了。”
穆瑾踏过门槛,走到床边站定。
“顾倾多久没来了。”
“顾太医上一次前来,是腊月二十八。”惠贵人答道。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又吐出了一口血。
人身体里有再多的血,也禁不住她这么个吐法。
“那太医根本就不想管我们,他和所有的太医一样,看见我们没权没势,只留下几服药就走了。”安河红着眼睛,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恨意,“他们都不救我们,都想看着我们死!”
穆瑾没想到她这么幼小的身躯里会包含着这么巨大的仇恨,怪不得原主会相中她,将她收为麾下。
她的这股恨,既能成为对敌的利刃,也能成为对己的闸刀。
惠贵人明显对安河束手无策,她不知该如何劝说安河,也不知该如何让安河消散这股恨意,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巨大的眼睛望着安河,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穆瑾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眼道:“我去找顾倾,也许你还有救。”
安河抬起了希望的目光。
穆瑾都已经转过身,却又被惠贵人叫住了。
“穆总管
,不必了。”
穆瑾回头看向她,见这个孱弱至极的女人虽然语气柔和,但神态颇为坚定,似乎她一辈子的勇气,都用来拒绝此刻的生机了。
穆瑾不禁有些意外,“为何?你不想活下去吗?”她的目光在安河身上扫过,“公主还这么小,你不想护着她在这深宫长大,直到她出嫁的那天吗?”
仿佛被她所描绘的景象所诱惑,惠贵人的眼睛放空了片刻,似乎见到了安河凤冠霞帔,风光出嫁的那一刻。
但是随即,她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怀着无限的不舍,轻轻摸了摸安河的脸庞,“恐怕我,今生是没这个福气了。”
“我不嫁人。”安河不顾惠贵人的推拒,执意抱住了她的脖子,小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声音有些发湿,“我要一辈子陪着娘亲。”
穆瑾别过头眨眨眼,吸进倏然涌上的热意。
片刻后她回过头,目光中有些倦怠和不耐,“既然惠贵人自己想死,那在这候着也就是了,何必再叫奴才过来呢?”
安河倏然抬起头,眼里的受伤让穆瑾看了更加心下不忍。
但她不能表现出心软的样子,只好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冷漠地瞥了她一眼。
惠贵人摸了摸安河的头,看向穆瑾的眼睛仍然温和,“是我让安河去请的,劳烦穆总管走一趟。”
穆瑾淡淡躬身:“却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尽管明言吧。”
惠贵人又咳了几声,似乎有一口血已经涌到了唇边,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一时脸色更加灰白,苍白的唇上也溢出几分异样的血色。
她抬起眼睛,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类似祈求和命令之间的神色。
“穆总管,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敢以贵人的身份命令你,但是看你行事作风,绝不是宫中传言那样,唯利是图,心肠歹毒。”
惠贵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在安河的帮助下,执着地下了床,在穆瑾震惊的目光中,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这是做的什么。”穆瑾后侧半步,将她跪的前方给让开来,“奴才万
万受不得娘娘如此大礼。”
“总管自然受得。”惠贵人目光灼灼,仿佛她这具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在此刻凝聚在了她的眼中,“自从我兄长被参和异党有染以来,皇上对我们这对本就不受宠的母女,更是冷漠相待,无视侮辱我们之人。”
事到如今,穆瑾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她义无反顾,顾不得尊严面子,将一切都摆了出来。
“如今我命不久矣,已然不求能倚靠家族,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这唯一的女儿。”她牵了签安河的手,拽着她一起跪在了她的身边。
穆瑾冷眼望着这一切。
安河似乎知道母亲在做着什么打算,她没有反抗地跟着她,跪在了一个奴才的面前,眼睛里充满悲伤。
惠贵人倾下身,向穆瑾叩了一个实在的礼。
“我想求穆总管,在我离开之后,能够照顾安河,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能吃饱穿暖,若如此,我惠康莹必将日夜为总管祈福,直到黄泉之下。”
安河望着自己的母亲,也跟着她伏下了身。
一妃嫔一公主,就这么跪在一个太监的面前,放下她们尊贵的身份,只为幼子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穆瑾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惠贵人居然兵行险招,直接要将安河公主塞给她。
在原作中,原主是在惠贵人死后才见到的安河公主,她一眼就相中了安河对皇室的恨意,对宇文睿的恨意,才将她收为麾下。
而不是此刻的托孤情节。
“娘娘恐怕所托非人了。”穆瑾开口道,“公主金枝玉叶,如何能托付给奴才一个太监,这说出去,难免会让人笑话,不利于公主前途。”
“莫非让幼子挨饿受冻,受尽白眼和欺凌,就是有利于她的前途了吗?”
惠贵人的声音有些凄厉,她俯着身,又控制不住地咳出了一口血。
“我只求总管,能够给安河一个庇佑,其它的,就让她……听天由命吧。”
安河柔顺地俯在母亲身边,放在地上的小手却死
死地握成了拳。
穆瑾注意到了,她又沉默片刻,开口道:“此事终究不合适,请娘娘收回命令,奴才先行告退了。”
穆瑾转身的瞬间,惠贵人支撑不住,向一侧瘫倒在地。
她看着穆瑾的背影,声音夹杂在粗重的喘息中,“穆总管,你是否在为异党提出你的名姓而感到惊讶?”
穆瑾脚步停住,背对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惠贵人轻咳几声,“望总管能够思虑几日,权衡利弊,我在这里等待总管的答复。”
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穆瑾,就见那道裹着冬衣也略显纤瘦的身影,在僵直了片刻之后,头也没回地向外走去。
惠贵人叹息一声,看向安河道,“你去送送穆总管,切记,不可太过刚硬,要让她心软,让她对你心疼,那我们就赢了。”
安河抿抿唇,开口时声音嘶哑异常,“娘亲,我看她就是个冷血残忍之人,为何你一定要将我托付给她?没有她,我一样能照顾自己。”
惠贵人爱怜地轻抚她的鬓发,“傻孩子,我们不是早就交流过这个问题了吗?根据你这几日的打探,穆总管在宫中权势滔天,即使做出捣乱祭祀、打压宫嫔、从惩戒所里救出皇上亲自发落的罪人这些事,也仍然没有影响到她蒙获圣宠。只有将你托付给她,才能让我有所放心。”
她的目光望向门外,流露出不曾在穆瑾面前表现出的幽深。
“安儿,你记着,看人,永远不能看他被人评价为什么,而要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穆瑾心情沉重地走在路上,这落雪阁仍然如此冷清,上一次除夕夜下的雪,到今日都没有人来打扫,在路上化掉一部分后又凝结成了冰,走在上面三步一滑。
她正思考着惠贵人最后的话,身后突然传来奔跑的声音,她没有回身,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几个呼吸之后,安河喘着气挡在了穆瑾面前。
穆瑾垂眼看她:“若是公主是来劝说奴才的,那就
请回吧。”
安河放下伸开的手,倔强的眼睛里没有祈求也没有愤怒,倒是十分平静。
“穆锦文,我知道你在宫里的势力,如果我能跟着你,想必要比我现在空有一个公主身份要过得好。”
穆瑾挑了下眉。
安河眼里划过一道嘲讽的神色,“我不求你收养我,但我能不能拜托你,假装答应我娘亲。”她别开头,不让穆瑾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她时日不多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只要你骗骗她,让她能安心离去,我一定会记得你这个情。”
穆瑾上下扫视她一番,在她忍不住回头看看她的反应时,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敢问公主,你能带给奴才什么呢?”
安河握紧拳头,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着。
“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还是大燕的公主,纵使你再受宠,一定会有用到我的一天。”
她一字一顿。
“这对你来说,没有坏处。”
穆瑾看着她红着眼眶,明明只是个孩子,却不得不为了母亲而和别人谈判与谋划,看似漠然地迈开步子,略过了她。
“容奴才想一想。”
穆瑾感觉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
这是她人设维持得最成功的一次,但是她并不开心,反而充满了沉重。
走过拐角之后,穆瑾偷偷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安河小小的身子立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低着头神色落寞,她收回目光,本来要直接回去的脚步转了个方向。
太医院内药香袅袅,顾倾正在整理近期的看诊单子,突然紧闭的大门被人訇然打开,不必抬头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缓然抬头,看着穆瑾眉目紧绷地走进来,温雅笑道:“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对我这门了,即使是李连过来找我,也少不得恭敬地敲几下门。”
“行了,我知道你自从平定疫情以来,地位青云直上。”穆瑾不耐地挑着眼角,“现在我是请不动你顾大太医了是吗?”
“哪敢。”顾倾将笑
意含在喉间,吐出的句子格外温柔动人,“穆总管有令,顾某何事不曾从命过?”
穆瑾回身关上门,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那我让你照顾惠贵人的病,你怎么就把人家撂摊子了?”
听到这个名字,顾倾的笑意收敛了一下。
“你先坐,我去为你泡杯茶。”顾倾站起身。
“不必了。”穆瑾拦在他面前,“你就直接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肯给她救治。”
肺痨纵然严重,在古代看来甚至是不治之症,但顾倾是谁,他曾经连控制鼠疫的药方都能研制出来,区区一个肺痨,就算无法治好,稳固住病情的方法都没有的话她不相信。
除非他故意拖延治疗,只等着惠贵人病情逐渐严重,直至撒手人寰。
穆瑾的嘴唇动了动,即使没有明说,她的眼睛也清楚地表示出,她知道。
“为什么?”她只是问。
顾倾望着她,“瑾儿,你为何如此想要救她?”
为什么?
作为一个正常人类,看到同类受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她一把,这还需要为什么吗?
穆瑾知道不能这么说,以她的立场的确没有救惠贵人的理由。
“安河公主对我有大用,帮她治疗一下母亲,也未为不可。”她冷静地回视着顾倾,“顾倾,你若是不想惹麻烦,最好不要打听我想做什么。”
顾倾目光闪了闪,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穆瑾执着的眼神,叹口气道:“非我不愿给惠贵人诊治,只是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即使我能为她□□,也只能管一时之用。”他目光真挚,“瑾儿,已经太晚了,即使用上我这里所有的名贵药材,也不过能拖她多活月余,丝毫不能减轻她的痛苦。”
穆瑾算了算时间,在原作中,惠贵人的确是在这段时间里病逝的。
这该死的剧情,一定要在这方面进行得这么顺利吗?
穆瑾抿了抿唇,将情绪掩在眼睫之下:“…
…给她治,药材的金银,我会给你补上。”
顾倾深吸口气,“无法。”
穆瑾料到了这个结果,因此也没表现出惊讶或不满。
顾倾道:“你不可能不知,惠贵人因为她兄长的事,已经是皇上的肉中钉刺,你又身陷在……你这时候要救她,不是等于把怀疑往自己身上引吗?”
听他这么说,穆瑾眉目间浮现出一丝讽刺,“你何必要拿我做文章,迫于皇上的顾虑不肯为她医治,我又能指责你什么?”
顾倾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怒色。
“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攀权富贵之徒吗?”
“倒也不是,只是人人都怕死,你顾倾也不能例外罢了。”
说完,她不待顾倾还要说些什么的,直接转过身准备离开。
“瑾儿!”
顾倾的声音中含着一分痛意。
“你是否清楚,你此刻身处在何等境地之中?不管你为什么想要救一个叛党之妹,但你不能踏错。”
他走上前,迟疑地伸出手握住穆瑾的双肩,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
“我知你生性善良,定无法长久地陷在这宫廷之中,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但我承认,一直以来你对我的态度,让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穆瑾一听这开头,直觉他又要语出惊人。
她的眼睛中含着微妙的惶恐,想要阻止他,一时又脑筋打结,想不出能说出什么来。
在她犹豫的这短短的几秒里,顾倾已经下定了决心,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那双漂亮温雅的眼睛里已盛满了漫天星河。
他的声音里也充满着沉沉的温柔。
“如果我问你,你可愿跟我离开?”
“纵使我不是大富大贵,但能力尚可,并无恶习,若你答应……我必护你一世无忧。”
穆瑾裂开了。
她将狭长的凤眼瞪得溜圆,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继狗男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