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靳羽说完那一番话, 便顶着狂风暴雨头也不回的一头冲进了公交站。
站台上没什么人,他兀自站在那,满脸木然地看着路面, 眼神完全没有聚焦。
满身雨水顺着裤脚流到地上,汇聚成一小滩水洼。
出租车不断经过,他却没有用手机叫车。
直到几分钟后, 正好有一辆他可以坐到住处的公交车抵达站台。
他才清醒过来, 匆匆忙忙上了车。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一定很狼狈,因为他上车之后,车上的人都用一种惊讶中带着怜惜的眼神看他。
仿佛他是个可怜的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
靳羽安静地拿手机摸索了一会,刷了付款码,然后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站好。
旁边虽然有座位, 他却没有坐下来——浑身都是水,会弄湿弄脏位置。
公交车车厢内开着空调, 冷风打在他身上,湿透的衣服上水汽蒸发,让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发冷,冰凉彻骨。
靳羽微微缩了一下肩膀,侧头靠着扶手, 目光凝固在车窗外。
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游走成一条条交织成网的小水径, 玻璃表面甚至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他看不清窗外风景, 只能看见一团团彩色的模糊形状。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境遇, 和七年前的那一天是如此的相似。
靳羽去靳家之后, 总是被靳铉找茬, 而且,稍有不对又会被靳博洋惩罚。
日子过的特别不好,从来就不是乖宝宝的他,骨子里的叛逆一下子就被刺激地冒了出来。
面对突然遭遇的家长式强权,他很不服,也很不爽。
他想找个方法反抗对方。
可他太小,肯定打不过靳博洋那样的成年男子。
没办法,他只好拿年纪比他小的靳铉作为反抗的手段,再说了,谁让靳铉总是整他。
在靳铉又一次来整他害的他摔伤膝盖的时候,他不管不顾地把靳铉狠狠打了一顿,听着靳铉的惨叫声才收手。
这一顿打的与之前的相比着实有点重,连家庭医生都被叫来了,紧张地说靳铉有手臂骨折的可能。
当时,靳铉抱着胳膊肿着脸躺在那哀声叫疼,虽然事后查出来靳铉只是扭伤,但当时的徐妍心疼不已,好一顿呵斥他,责怪他不该对弟弟下手这么重。
说他果然不是在家里长大的,对家人就是没感情。
虽然挨了训斥,可靳羽没有一点后悔。
虽然他是故意借打靳铉来反抗靳博洋的,可他也知道,如果他不给靳铉一点教训,不让他怕自己,靳铉就会一直没轻没重地找他茬。
他已经一再容忍,之前受了那么多罪,他都没有下重手。
可靳铉却没有丝毫收敛,这样真的很烦,他不想跟靳铉一直拉扯。
所以,他把靳铉打了一顿当成他一石二鸟的计划。
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从那以后,靳铉果然没有再在他背后耍什么阴招了,最多就是口头上冲他叫嚣几句。
但那些都无关痛痒,他不在乎。
只是,他也很笨,思虑不周全。
后来才想明白,既然知道自己这时候打不过靳博洋,还要这样子反抗,那不是送上门去让人欺负、让人打吗?
为了这一次反抗,为了这么一顿打,为了后面短暂的宁静,靳羽着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堪称惨痛。
那天晚上,靳博洋回来就把他狠狠打了一顿,打的比他打靳铉重多了,打完又把他拖去了禁闭室关起来。
直到那时,靳羽才知道,原本被打真的很痛。
竹条扫在皮肤上的那种似乎要皮开肉绽的感觉是难以形容、难以言喻的疼痛,那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他长那么大,在来北城以前,从来没有挨过打。
一时间,他什么坚强倔强的念头都没有了。
被拖着去那间黑洞洞的小屋子的时候,他看着没有窗户的黑色空间,那一刻,他心里真的感到很脆弱。
他真的好想好想回到沈家,好想能呆在沈翼身边,好想还做他的弟弟。
此生从来没有哪一刻如那一刻般,他是那样地想念从前,想念那个爱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哥哥。
可是……
当禁闭室的门被关上之后,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很清楚地明白,他已经离开了沈家,他已经离开了沈翼身边……
在坐上来北城的车那天,他就做好了决定,再也不会回头。
所以,他拉黑并删除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然后将手机关机,丢进背包里,打算从此再也不用。
他以为自己能头也不会的离开沈家,就一定也能忍住思念的痛苦。
可他着实高估了自己。
直到身处黑暗,他才发现,自己坚持不住,自己没那么坚强,也没那么坚定。
他缩着身子蹲在暗室的墙角里,心神松动地想着,也许……
也许沈翼推开他是有原因的呢?
也许他不是真的不要自己的呢?
也许等过阵子沈翼会来看他呢?
思考了不知道多少个也许,直到他饿得头晕眼花,支撑不住的躺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地方,意识模糊时,他在心里暗暗做下一个决定——
等他出去,他要离开靳家。
他要自己坐车回沈家看一看,他……他还想再问问沈翼。
问问他可不可以收回那句话,可不可以继续当他的哥哥。
他在靳家呆不下去,他呆不了,他还想继续回沈家做沈羽。
靳羽被靳博洋关了两天的禁闭,靳老爷子回家让人开门的时候,他都快饿昏过去了,整个人意识迷迷糊糊的,被佣人抱出去时,他嘴里还在微弱地喊着哥哥。
但其实,到底怎么从禁闭室出来的,靳羽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等他重新恢复意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外面天黑压压的,看着似乎要下雨。
他躺在一间陌生的开着灯的房间里,手背上正扎针吊着葡萄糖。
坐在旁边照顾他的佣人告诉他,靳老爷子安排了,以后他就一个人住在这边,不用去主屋那边。
靳羽其实根本不在乎住哪,反正,他已经不准备呆在靳家了。
他惦记着昏迷前的决定,便随手拔了针头,起身下床。
把佣人吓了一跳,但碍于身份,到底没有拦他。
靳羽从卧室出来,想了想,又回头去问佣人他以前带过来的东西在哪。
佣人指了指书房,说:“都收拾了,放在那边屋子里了,不知道你要怎么处理,都没动。”
靳羽去了书房。
他从沈家离开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很小的包,里面装了他的私人物品。
除了身份证还有手机和一些卡。
自从离开沈家后,那部手机就关机没用过,他原本以为他不会再用。
可是这一刻,他打破了自己当初的决定,他还想再试一次。
哪怕放下自尊,他也还想再试一次。
他收拾了包裹,将手机拿起来准备开机。
靳铉却突然从门口偷溜了进来。
靳铉之前被他打的眉毛那块都青了,这会还没彻底消下去。
他似乎是来看热闹,又或者是来看看他生活的新环境到底咋样的,一进来就四处打量,撇着嘴,一脸嫌弃又不爽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还想挨打?”
靳羽把小包往衣服里一藏,怕被靳铉发现他想跑,要是被靳博洋知道了,他肯定跑不成。
他故意摆出凶样,没好气地斜了靳铉一眼。
靳铉却一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坐到他面前的凳子上,摇头晃脑地说话,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架势,语气颇有点幸灾乐祸:“哎,你看吧,让你打我,被爸爸关禁闭了吧?难不难受啊?”
“不要在这说废话,”靳羽面无表情地说:“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再打你一顿,你可以试试看我难不难受。”
靳铉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认真的,一时间还真的有点害怕,他踌躇了一下,跟着想起来,靳羽才从禁闭室里出来,又睡了一天,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不可能还有力气打他。
于是,他胆子又大了起来。
“我不怕你,”靳铉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溜到了门边,一副靳羽敢动手,他就跑的样子,扒着门说:“你敢打我,爸爸会再打你关你禁闭的,不过,你可真笨,以前我哥哥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被我爸爸罚,也从来不对我凶,一点也不像你。”
“那你去找你哥哥去,别来烦我。”靳羽说完就起身做出要赶靳铉走的动作,他不想和靳铉废话,准备把人赶走,自己在找个理由出门去。
靳铉却说:“我倒是想找,可他今天晚上就要和沈家的人移民出国了,以后住在国外,见面的机会就没这么多了。”
他说完,又笑嘻嘻眼带揶揄地看着靳羽,嘲笑道:“不过,你可真惨,你爸妈都不要你哎,他们出国是不是都没和你说?我哥说他们移民以后,大概就定居国外了。”
他话说完,靳羽已经愣住了。
他知道沈翼会去国外读书,可他以为至少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动身出国,他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要走了。
而且,他们居然全家一起移民去了国外。
也是,当初是他说不去国外的,可是沈钰又不是他,没道理不去。
可是定居在那……那……那以后不就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吗?
靳羽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他刚刚决定回沈家看一看,他还想问一问沈翼,这一切他都还没开始做,怎么就要走了。
不行,他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他顾不得再和靳铉打哈哈,也不管靳铉怎么想,忙带上手机和挎起小包,就往门口跑。
靳铉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真以为他要过来动手打他,松开门也往外跑,同时捂着自己的脸和脖子。
可靳羽根本没看他,直接出了门就往别墅外面跑。
靳铉这才觉得不对劲,在后面追问他:“你干什么去啊?”
跟着,看靳羽背着小包,他似乎反应过来,又说:“你要去南城的机场?你疯了吧?快下暴雨了,知道吗?”
“爸爸他只是让你住在外面,不是让你离家出走的啊!”
“而且,你去南城机场有什么用啊?他们都不要你了啊!”
“喂!你别跑啊!”
但靳羽根本不理他,直接就跑了。
靳铉在门口看着靳羽的背影,显然是拦不住了,一时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么不经刺激,他就不说这话了。
他现在已经知道不管怎么做,沈钰都不会回来这个家的,他之所以找靳羽的茬,纯粹是因为靳羽打他,他讨厌靳羽罢了。
可是,如果靳羽跑了,被爸爸知道是他的原因,那他就惨了啊。
靳铉额头都要冒汗了,跟在后面试图去追回靳羽:“你别跑啊,爸爸回来知道你跑了,会找我算账的!”
然而,靳羽比他大,跑的也比他快,这别墅除了一个照顾他的佣人也没什么其他人,一时间没人拦靳羽。
靳羽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给手机开机,那手机一直没用,电量还是之前的样子,打开后,他就翻了翻通讯录,看着空白一片的通讯录这才想起来,所有人都被他删了。
但他还记得沈翼的电话号码,于是他不管不顾地拨了过去。
可是电话处于忙音一直没有人接。
他不知道沈翼是不接自己的电话还是在忙没听到。
于是他打车往车站去,准备坐车直接去南城机场找他们。
半路上下起了暴雨,到了车站外面,他也没打伞,淋着暴雨,不管不顾地冲进火车站。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忽略了自己的害怕,什么打雷下雨的,那一刻,他只想着,他一定要赶在他们上飞机之前见到沈翼。
他没有签证,如果沈翼出国了,他没法出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无比害怕,他怕自己这辈子以后都见不到沈翼了。
想到以后一辈子,这个人都和自己没有关系,都不会再看见,他就控制不住情绪。
毕竟曾经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他不敢去想以后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个人他要怎么办。
他坐在火车上,怕的甚至哭出来,身上衣服又是湿透的狼狈,一度引起了别人的围观和安慰,以为他家里出了事故。
他泪眼朦胧的,也不知道周围人在说什么,只是每隔一会就给沈翼打个电话,盼望着沈翼能接通电话。
可是一直没有人接,一直都是忙音。
他甚至怕自己打错了,还反复检查自己打出去的号码对不对。
那六七个小时的车程,他如坐针毡,完全坐立不安。
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怕自己赶不及。
如果到了南城的机场,他还可以用广播找人,可是现在他只能盼着沈翼听到他的电话,盼着他接自己的电话。
可惜,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原来,就在他在火车上哭哭啼啼的时候,人家一家人已经坐上了飞机,已经在飞往国外的路上了,他注定是见不到人的。
可他还以为自己有机会,以为自己来得及。
等到他终于赶到了南城机场,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他一身衣服都还没干,顾不上浑身发冷,哆哆嗦嗦地找去了广播站,想让工作人员帮他找一找人。
对方帮他播报了半小时,可是根本没有人来。
眼看着从希望到渐渐失望,到最后绝望。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广播站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沈翼已经走了。
他出国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从他打开手机到现在,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打通沈翼的电话,也没有人打电话给他。
从前沈翼带他坐飞机去外地玩,上飞机之前关机的时候,沈翼曾认真地和他说过,坐飞机之前要查看一下手机,免得遗漏重要信息。
因为上飞机之后手机没信号,会耽误事情。
当时他还说自己一定会记得的,不会把哥哥的消息给漏了。
沈翼还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说他真乖。
沈翼上飞机之前肯定看过手机检查过消息。
所以,他看到了电话,却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给他。
甚至……
他想,也许忙音就是因为被沈翼拒绝接通了,或者……是他被拉黑了。
靳羽落寞地站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冷气窜进全身,他连血管都开始觉得冷。
他终于明白,原来,沈翼真的彻彻底底地不要他了。
原来,他真的没有机会再回去。
就算他不要脸地追过来,就算他放下自尊放下脸面,其实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他捏着手机,漫无目的地走出机场,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他已经不打算回靳家,现在也没有了沈家。
他打算哪里也不去,就呆在南城算了,反正这里他生活了十几年,总还是比较熟悉的。
再说,他一个孤儿,在哪流浪都是一样的。
可他还是没想到,就连流浪这样的想法上天都没有给他机会。
南城半夜也忽然下起雨来,身上还没有干透的衣服重新淋湿,他走在不知名的路上,心神一阵恍惚,黑暗中不知怎的忽然滑了脚,被迎面而来的出租车直接撞倒,进了医院。
……
那个夏天对靳羽来说,无疑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被车撞倒后,他受伤不轻,最关键的是还磕到了后脑,做了很多脑部的小手术。
等所有手术结束,清醒后,他就发现自己吃不出来食物的味道,也闻不到任何味道。
他很惊慌,医生查床时,他就抓住医生的衣袖问了这个问题。
医生说这是大脑的部分神经受损,属于不可逆的损伤,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吃一些有益神经的药物,后面就只能看情况。
话虽这么说,可当时医生看他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是没有的治了。
他以后就是闻不到味道也吃不出美食了。
……
医生走后,他躺在病床上发了好久的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上天讨厌的孩子。
否则,为什么他会经历这些呢?
被人抛弃不要就算了,在收回了亲情之后,现在就连他的味嗅觉老天爷都要带走,让他以后都吃不了好吃的,也闻不到好闻的味道。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就不该活着,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
但他不敢死,也不想死。
尤其是,当深夜里听到隔壁病房里的病人挨不住去世了家人痛哭的声音时,他又觉得自己不能死。
因为,如果他死了,这个世上没有人会为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