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陆执寅并没有同意苏曼的辞职。
那封辞职报告被他随手装回了信封, 放在了一边,多一眼都吝啬。
“你回去重新考虑。”宽大的办公桌前,陆执寅坐下, 姿势掌控。
轻拨着鼻梁上的眼镜框, 他这么说,“只要在这行一天,相信我, 你找不到比我这更好的地方。”
像是难得的, 陆执寅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离开君衡,你要跟新人律师一样,每天忙着奔波案源。不夸张地说你每个月的收入全凭运气,运气好了能接到几个案子,运气不好,你恐怕没有一分钱收入。”
苏曼眉眼低垂,表情淡淡地听着, 无动于衷。
“如果由我带着你, 五年之后,这个行业一定会有你一席之地。”
陆执寅说的是实话,更知道他有能力做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而苏曼辞职后要面对的情况或许比他说的还要糟糕。
律师这样一行, 能光鲜亮丽做案子,站着把钱挣了的太少, 大多数新执业的律师大概都会舔着客户, 跪着挣钱。
但苏曼心里就是不服,不服陆执寅颐指气使的态度,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陆执寅一个人说的话是对的。
他走在了一条成功的路,苏曼就必须遵循着他的步伐, 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跳着他给她设计安排好的步骤。
再抬眼时,苏曼语气牵动着淡淡的不屑:“陆大律师,你有多久不食人间烟火了?”
“在你看来,只有拿着高昂的律师费,打着几亿几十亿的官司,就是有前途。律师费越高,就越有前途?”
陆执寅英俊的脸上,毫不意外地露出一个十分嘲讽的表情,他眼神轻垂,拇指交叉,轻抵住虎口。
抬眼,仿佛是在笑苏曼天真。
“苏律师,法律服务是商品,我卖给出得起钱的人,有什么问题?”
律师的理性告诉苏曼,陆执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而对的事情,不代表是善良的,更不代表是她的选择。
“陆律师——”这三个字,苏曼从未咬过如此之重。
“律师全都愿意替有钱人争取利益,出谋划策。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弱势群体,那些需要被帮助的底层人,他们怎么办?所有的律师的服务资源,为他们闭上大门,那么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永远都只是法典上的白纸黑字。”
陆执寅觉得苏曼天真透了。
“律师本来就是一种稀缺资源,这种稀缺性随着律师的业务水平越高,变得越来越稀缺。”
陆执寅瞥了一眼苏曼那副并不服气的样子,“苏曼,你见过穷人打官司吗?两千,五千,一万块钱的官司,他们能用一个月,一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磨耗。对于他们来说,律师只不过是帮他们吵架的工具,法律在穷人之间是没有任何尊严和节操可言。”
“我一个小时的专业和能力,如果能创造一万元的经济价值”说到这里,陆执寅眼神又回归他先前高不可攀的蔑视。
“当你坐到我的位置,你就会明白,你有限的价值,从来都不是为他们服务的。”
苏曼张了张嘴,她想驳斥陆执寅说的每一个字,但平淡的履历,匮乏的经验,让她嘴边的话显得像棉花一样,轻的没有一点可信度。
但苏曼还是肯定的说,“我的观点,法律服务的价值,是让每个人的权利得到充分的保护。”
“每个人。”
“是包括穷人、弱者、底层。”
陆执寅嗤笑。
苏曼被这声笑,弄得心里仿佛被蛰了一样,充满了异样感:“这个世界上除了陆律师你这类人,还有很多其他律师。”
陆执寅知道苏曼在跟他唱反调,但相反,他并不生气。
反而抿着嘴角笑吟吟,“是嘛,听这话,看来苏律师就是这些“其他律师”了?”
苏曼想也不想,“没错,我是。”
“我会证明给你看,不是所有律师都会像你一样,除了钱,什么都不看。”
陆执寅顺水推舟:“正好,我们所有一个法律援助团队,长期缺人,苏律师你这么有抱负,这么有志气,要不要去试一试。”
苏曼完全不知道君衡还有这个部门,陆执寅都没给她细想的余地,“丑话说在前头,这个部门可没有什么油水,不像在我团队一个月五位数的底薪和提成,那里的案子,每件案子的律师费不超过四位数,还有不少委托人穷的连律师费都交不起。”
苏曼愣了一下。
陆执寅见她怔住,笑了一下,仿佛是料到她的犹豫:“苏律师,刚才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也要为弱势群体维权,听到没有费用就打退堂鼓”
苏曼深吸一口气:“我去。”
陆执寅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快,嘴里吞吐的半句话,不上不下。
不过很快,他重新换上了一副冷持高深的模样,反手将刚才辞职报告抽出,然后当着苏曼的面,一撕两半。
苏曼从陆执寅动作里感受到利落干净,他恐怕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
对于要被调去一个陌生的部门,苏曼心里是有点忐忑 。
但既来之则安之,路是自己选的,她同样也想向陆执寅证明,不是所有律师都像他那样唯利是图。
指针刚一过七点,苏曼就接到了家里电话,来自苏老头的连环夺命call。
“下班没?”
“爸,我今晚加班。”苏曼本想今天再去穆瑶那里住一晚,随便扯了个借口,“恐怕要很晚才能结束,到时候我就去穆瑶那住了,她家离我单位近。”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你加班,我们就在家等你,不管多晚我们都等。”
“哼,你回来给我好好解释跟陆执寅的事情。”
苏曼:“”
她就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结果分手了,都让她一个人来面对。
算了算了,陆执寅那种人,找他去面对,真怕他给她爸气出个好歹来。
加班就是一个借口,苏曼磨磨蹭蹭开始收拾。
八点一进家门,首先迎上的是苏母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接过苏曼手里的包,还不死心地往门外看了看,“执寅没跟你一块回来?”
苏曼:“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苏母脸上表情略带失望:“我做了一桌子的菜。”
苏曼往里张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桌上饭菜之丰盛,绝对不像是为迎接她的。
“改天你再把执寅叫回家,他可喜欢我做的三杯鸡。”苏母觉得陆执寅没来,是因为苏曼没叫。
苏曼也是纳闷,为什么老母亲就那么喜欢陆执寅,每次陆执寅来她们家,比自己这个亲闺女回来了还让她开心。
苏曼随口答了一句,然后站在玄关,漫不经心的脱鞋。
一进客厅,就见苏父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见她进来,重重地扫了她一眼。
随后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你跟我来书房。”
苏曼撇撇嘴,她爸虽然不同意他俩在一起,但她现在跟陆执寅已经分手,有什么好怕的。
跟在后面进了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正经事要谈的气氛。
“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苏曼没打算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苏父虽然气氛,但好歹有了前几天的缓冲,严厉的口气已经比上次好了许多。
“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不要跟陆执寅在一起,不要跟他谈恋爱,他对你没什么好心思,他是有预谋的接近你。”
虽然跟陆执寅分手,但苏曼还是受不了苏父的诋毁。
诋毁陆执寅不就是证明苏曼的眼光有问题,毕竟人是自己选的。
“爸你怎么这么说呢,我有什么好让人有预谋的接近。”
苏父见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急,差点脱口而出。
“现在陆执寅接近你,全然为了当年他爸爸的事情来报复”
苏曼听着有点不对,“报复?”
“陆执寅为什么要报复我?还有跟陆叔叔的有什么关系?”
陆执寅父亲入狱那年,苏曼在读高三,每天心思都在学习上,苏父也不允许她分心。
以至于对陆父入狱的整件事,一直到后来病死狱中,都不算太了解。
今天骤然被提起,勾起了苏曼极大的好奇心。
苏父脸色变了变,在苏曼的追问下始终矢口不言。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别问了。”
于是话题继续转到刚才的事上:“爸要跟你说的是,如果陆执寅说喜欢你,哪怕他追求你,你始终都要多一个心眼。”
苏曼:“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问你也不说,说了又都是听不懂的话。”
两人话题还没聊完,书房的外面传来一阵阵敲门声。
“你俩谈完没?吃饭了。”
“妈来了。”苏曼一边应声,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
快要走到门口时,她转身,“爸,我跟陆执寅已经分手了,就算你反对我们在一起,现在也没必要。”
苏父本来准备了很长一段话来劝说苏曼,没想到两人已经分手。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惊讶。
苏曼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跟陆执寅以后大概也不会接触了,我已经调到了别的部门,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他的助理了。”
苏曼轻轻地打开门,结果跟在门外听墙角的苏母撞了个正着。
母女俩对视一眼。
苏母佯装路过,扶墙讪笑:“你说你们父女俩,谈个事还关门,搞的神神秘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一边说,一边招呼着里头,“快出来吃饭,怎么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苏曼因为刚失恋,愁眉苦脸还能理解。
她回头看了眼老父亲,果然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有点不明白了,怎么说分手她父亲反而更不开心了。
饭桌上,苏母的心情格外的高涨,话题依旧围绕着陆执寅。
自顾自地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哎呀呀,你说你说老苏家是烧什么高香了,能让执寅做咱们家女婿。”
苏曼跟坐在对面的她爸对视一眼,两人都选择了沉默。
苏母心情美丽,将桌上的菜夹到苏曼的碗里。
“难怪你一回江城没多久工作就定了,人新闻报道上都说现在大学生工作多难找,你看看你找工作都快,还是君衡,这么大所。”
苏母心里越想越美,又开始打算起来。
“等找个好日子,咱们两家坐下好好吃顿饭,你今年也不小了,执寅还比你四岁,眼看过完年就三十了,咱们两家知根知底,你俩又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俩既然谈恋爱就好好谈。”
说到这儿,苏母突然脸色一凛,耳提面命道:“特别是你,把脾气收一收,别成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犟起来的时候八头驴子都拉不回来。”
一直闷头吃饭的苏曼终于忍不住,“我怎么了,什么时候发过脾气,跟你们犟过。”
翻起旧账,苏母可一点都不含糊,“哟哟哟还不承认,当初要不是你执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能一个人在外面受那么多苦吗?”
前面夸陆执寅的那几句话,苏父是不同意的。
但这句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你妈说得对,以后把你那犟脾气,一根筋收一收。”
苏曼低着头数碗里的米粒不说话,像是赌气,又像是破罐子破摔。
“我辞职了。”
“什么!”
老两口的声音一同震起。
筷子吧嗒一声被摔在桌上,声音让人心头一跳。
苏母的脸色瞬间转黑:“辞职?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辞职?”
苏曼明明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委屈想说,但面对盛气凌人的苏母,最终选择咬着筷子,一言不发。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选择了冷漠回应。
“苏曼,你现在翅膀硬了敢飞了是不是?辞职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不跟我们商量就自作主张了。”
除了一开始惊讶外,苏父很快恢复理智。
接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以为苏曼跟陆执寅分手后,那小子自然容不下她呆在君衡。
心头不禁升起一阵怒意,“我就说那小子不靠谱,曼曼,爸支持你,分得好。”
“分得好?什么分得好?”
苏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完全没跟在一个频道上。
苏曼深吸一口气,“我跟陆执寅分手了,所以从他的团队辞职,现在我还是在君衡,只不过换到了其他的部门。”
说完,她头也不回,上楼回了房间。
云善茶楼,二楼的包间里,朱砂色的实木将外面的喧闹声隔绝。
赵彦这时候约陆执寅出来,一部分是因为得意。
得意于林月珑现在对他言听计从,得意于后天只要他们一上飞机,国内的这些官司、麻烦、烂摊子,他就能甩得一干二净。
娟细的水流从紫砂壶口缓缓流出,绵延细腻,从容不迫。
“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出来见我。”陆执寅放下紫砂壶,将一杯茶,放在赵彦的面前。
相较于林月珑,赵彦跟陆执寅才是正儿八经的相熟。
两人同毕业于江城大学,同校不同系,但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陆执寅是法学院的高材生,赵彦是新闻系的佼佼者。
前者一毕业就在社会上打拼,历尽沉浮。后者一毕业就娶了当时校内有名的才女独立设计师林月珑。
七年过去,两人的名下财富相当。
甚至赵彦还要更多一些,毕竟林月珑这些呕心沥血的创作,几乎都被赵彦背着她卖光了。
赵彦尽量压住眼下飞扬的神色:“我现在呀,就像是一个衣锦还乡的人,却只能黑夜遁走,锦衣夜行是真的不快活。”
陆执寅没说话,他捏着杯子,视线落在别处,仿佛对赵彦的话并不太感兴趣。
赵彦的兴致却没有被陆执寅冰冷的态度影响到一丝一毫。
“这事不管怎么说,还得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给我出这注意,林月珑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这么信任,出国的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提到这件事,陆执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明显并不想搭这茬话。
对赵彦的感激,夸赞,都没有过多的表情。
“我都要走了,你难道就没话想跟我说?”赵彦笑得志得意满,他翘着二郎腿,享受着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愉悦。
“你好自为之。”陆执寅送给他这五个字。
赵彦哈哈哈大笑。
他突然站起来,然后走到陆执寅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瞧瞧你这脾气,这嘴说的话,要不是我今天心情好不介意,不然肯定翻脸。”
翻不翻脸,对陆执寅来说都没什么影响,走到他这一步,早已经摆脱了看客户脸色的身份。
赵彦心态倒是不错,在陆执寅这里贴了冷屁股,依旧兴致高昂。
“不过我就喜欢你这臭脾气,不是有句话说的话,本事越大的脾气越大。”
“你看你都这么不鸟我了,可我还是就想在你这里找点存在感。”
陆执寅非常应景:“犯贱。”
赵彦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嘴角勾着,似是开玩笑:“以后我一个人在国外,少了你替我出谋划策,还真有点不习惯。”
陆执寅依旧无动于衷,仿佛赵彦的话跟他没什么关系
“你真不考虑跟我续约,你知道的,我这人对朋友相当大方。”
“你看我像缺钱?”陆执寅打断他的话,显然不想继续这没什么营养的聊天。
“我知道你不缺,但咱俩这么久的革命友谊,也不是说短就断的。”
陆执寅把玩着手里的茶具,表情淡淡:“上次我跟你说的很清楚,合作到此为止,以后我也不再是你的法律顾问。”
赵彦笑容有点绷不住了。
他索性一把坐在陆执寅的对面,“咱俩合作这么长时间,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要突然结束服务?”
陆执寅没说话,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办公室里,苏曼涨红着脸,对着前面满脸克制理性的陆执寅说,“你这类人,永远都只能做赚钱的机器,同理心你这辈子都不会有。”
陆执寅其实不明白,他到底是哪一类人。
谁不爱钱,他不过谁遵从本心。
“几号的飞机?”
赵彦:“后天下午。”
陆执寅不知道说了想到什么,“后天九华师傅开斋。”
赵彦可惜:“后天。”
“可惜我去不了。”
陆执寅不动声色:“锦衣夜行,也可以见光。”
赵彦心动了,九华师傅开斋能邀请到他,这面子可算给足了。
“我考虑一下。”
陆执寅点头,“你好好考虑。”
从市区出来,车行使在高架上。
陆执寅始终积郁沉沉,周身像有一团看不清的浓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下高架时,他抬眼往向北过江的标识牌上扫了一眼,随后没过多犹豫,选择了一条同回市区相反的路。
车路过苏曼家门口时,陆执寅没受控制地往二楼看了一眼。
苏曼的卧室外面有一个露台,上面放着几盆花植。
窗户里面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白色的纱帘将那片暖黄包裹的像是夜明珠露出的明净辉光。
让人移不开眼。
其实透过那片窗子,陆执寅什么都看不到,但却无法控制地,看着那窗户失神。
不知道多久,那片吸走他全部魂魄的灯亮突然熄了。
陆执寅大梦初醒一般。
他慢慢地活动因为长时间仰望而僵硬的脖子,收回视线后,大脑有那么瞬间闪过一抹叫思念的东西。
那种东西炸裂在他的脑中,甚至带来一阵莫名的战栗,牵动着心脏、神经、指尖,最后被他五指收起,重重地握在手心。
引擎再次发动,驶入隔壁,陆家的院子要比苏家的大,车身全部进来还很宽裕。
客厅里的人在听到汽车第一声引擎时,便从佛像前起身。
沉黑的夜幕被骤亮的院灯撕扯一片炽白,陆执寅一身黑衣站在光下,身影拔雎。
初冬的寒气混合着夜雾打在他的头顶很快便落了霜。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