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月落乌啼
月上柳梢,天幕暗下来,皇帝与随臣在书斋里商议了一下午,等腾出空闲来,已经是晚上了。
与高车的交涉是皇帝此行来行宫的正题,如今人来了,自然有的忙。两国的交涉,少不了一番番你来我往的扯皮,彼此试探底线,相互博弈。皇帝作为九五之尊,自然不用亲自参与他们的商谈,都是派手下代劳。毕竟一国之君,和人家的区区使节并不对等,亲自去就是跌了份子。只是最终拍板的只能是他,什么条件可以接受,什么原则不能让步,什么目的必须达到,这些根本上的问题臣子都没资格拿主意,都需要他一一斟酌敲定。
大权在握,虽然从容不迫,可也的确累人。皇帝长舒了一口气,朝福全一挥手:“走吧,摆驾春晖堂。”
福全是个贴心的奴才,见皇帝劳神了一天,面露倦色,便在旁委婉劝谏:“陛下,入夜了,您今天忙活了一天,还是早早休息为好,省得伤了身子埃”
然而皇帝心里装着事,假若不把它解决了,也没法安心休息。他说不,一意要去找清浅。
“这么晚了,兴许人家乔姑娘也歇下了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碍…”福全又换了一个角度试图劝。
皇帝不是个听不进去不同意见的皇帝,因此向来对底下人给自己进言十分宽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事身在其中,其实并不如旁人看得透彻。
然而今天不一样,他心里别着劲,就惦记着去跟她好好谈一谈。要是不谈,她怎么想他?派个护卫暗中跟踪,心怀不轨?
于是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就是要去:“不妨事,朕去远远看一眼,她要是歇下了,就先不打搅她。要是还没睡,朕再进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福全只得噤了声,老实巴交地跟在皇帝后头,一路往乔姑娘的所在去了。
掌灯时分,春晖堂里也点了灯火。那火光一晃一晃的,透过雕花的槛窗透出来,在黑蒙蒙的夜色里十分显眼,有灯火阑珊的况味。
点着灯,就说明还没歇下。皇帝见状,心情颇佳,阔布来到春晖堂门前,也不等福全替他通传,兀自叩了叩门。
就这么着急么?福全心里暗想。不出声,直接敲门,不合宫里的规矩。然而福全不好出声阻拦,毕竟规矩都是人定的,皇帝就是宫里最大的规矩,自己就是借个脑袋,也不敢对其加以指摘。于是他只得无奈地扯开嗓子往里递话,替皇帝善后。
里面听见了福全的声音,很快有了响应。没多久门开了,乔家的姑娘来不及更衣收拾,穿着轻便的常服,乌黑的长发没有绾成髻,松散而乖顺地披下来。大概是因为入了夜之后不打算出门了,她已经袪了妆饰,不施粉黛的脸上拿月色一照,也泛起皎洁的光来。
皇帝愣了下,一时没想起来要说话。清浅见他这样,疑惑问道:“这么晚了,陛下有什么事?”
她只问他有什么事,却不请他进,这让他有些不满。皇帝要是仅仅传话,何苦巴巴地自己跑过来?自然是有事必须亲自找她。
呛人的习惯又冒了上来,他正要反声质问,却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刻薄话憋回去了,只道:“朕有重要的事要和你亲自谈。”
如此一来,清浅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老实地让了路,把皇帝请了进来。福全十分有眼力见地领着清浅的宫女退了出去,室内只留下皇帝与清浅两人。皇帝往圈椅里一坐,又赐了清浅坐下,然后就开始斟酌该怎么开口。
“您有什么事?”清浅的语气不温不火的,听不出哪里不开心,可也绝对算不上开心。
皇帝偷偷打量她神色,心道她是不是因为暗卫那事闹别扭呢?他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发怵。看来不能直愣愣地说,那样实在有些突兀,须得婉转一些。
可是该拿什么起头呢?他从没试图讨过女孩子开心,并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话题。憋了半天,他才犹豫着开口:“你……还没睡埃”
“……”
到底对天威心怀忌惮,一句“当然啦,您看不见吗?”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清浅原本好整以暇,觉得皇帝大半夜的过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毕竟之前在宫里,毒药那事最后皇帝半是胁迫半是诱导地让她帮忙一起撒谎,那之后在清浅心里,她就算上了贼船了。在某些方面,和皇帝算得上是合作关系。
在她心里,既然是半个合作关系,就用不着太见外了。于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正色问道:“陛下有话就直说吧,臣女听着呢。”
看来方才用以缓和气氛的话题并不成功,皇帝有些为难。现在必须直奔主题,否则人家就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了。
年轻的帝王,自信而孤傲,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在意过别人对自己的想法。如果放在朝堂上,谁有权力,大家就捧着谁,他只要大权在握,就不担心旁的。可面对着眼前的姑娘,权力却似乎完全行不通了。她的心情不受他的权力或地位左右。假若他招惹了她,她便显得冷淡而疏远;假若他哄哄她,她就会绽出个好看的笑来。
皇帝望着她,不点丹朱,天生有嫣红的唇。浅色的便服有宽宽的袖口,一双手腕纤细伶仃地露出来。她说的话恭敬,摆出的姿势端庄,可就是不看他。
她不看他,他的心里便猫挠似的,惴惴地不安,又憋着鼓劲想让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心情被人左右,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在心里叹口气,却发现自己无计可施。自己的生涯中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脆弱、敏感,鲜艳、耀眼。
沉默了一阵子,皇帝轻咳一声,道:“听说今天下午,你撞见赵适和外邦使臣了?”
清浅听他提起这个茬,并不意外。毕竟皇帝派了个人跟着她,那么对于她的行踪,想必了如指掌。该谢罪还是要谢罪,毕竟自己确实莽撞。于是她正了正色,恭敬低头道:“是。臣女冒失了,差点耽误了大事,请陛下恕罪。”
宫里的措辞,其实大有讲头。譬如请罪的时候,“请恕罪”和“请赐罪”,背后的意思其实是不一样的。
说“赐罪”的时候,往往认错的心更真诚些。让人“赐给自己罪”,说明自己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有错,并且需要罚。因此“请赐罪”,是个真正谢罪的好姿态。
然而“恕罪”并不一样。“恕罪”本身就含了让人“宽恕自己的罪过”的意思在里面,默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不那么严重,值得被原谅,从出发点就不如“赐罪”真诚。
下意识的措辞,最能体现人的内心所想。她自己也没发现,自己虽然嘴上道歉,但其实心里并不像从前那样畏惧他。也许是最近和他走得近了些,觉得他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又或许是因为他其实从来不曾真的罚过她。不知不觉间,她开始认为皇帝并不危险,并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皇帝是个敏锐的人,他每天御门听政,专门听那些大臣们奏事进言,分辨他们的顾左右而言他以及话里有话,对于细微处的用词也十分敏感。他也听见了她说的是“恕罪”,只不过转念想想,这样也不错,说明她并不再那么客气地远着他怕着他了。就像是养了只猫儿,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戒备,躲在柜子底下不肯出来,而如今终于和他混得熟了些,敢于出来溜达溜达,晒晒太阳,不再对他如临大敌。如果能有一天,她可以放下防备,收起爪子,甚至来蹭蹭他,那么想必成就感会十分的大。
他沉浸在成就感里,可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之前自己派暗卫被她发现后的张皇失措也消了大半。
皇帝嘛,高高在上惯了。他点点头,顺着清浅道歉的话头道:“知错了就好。不瞒你说,我派人跟着你,就是担心你……闯出什么祸事来。看看今天,差点就出了事,要是没有那护卫,侍卫直接擒住了你,到时候皇帝身边的人一副落魄的样子被人抓着,你怎么解释?成什么体统?高车虽说是边陲小族,可两国相战都不斩来使,对待使节,失了礼数总归不妥。你须得记着,往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万一闯了祸,有时候不是朕一心偏袒,就真的能够服众的。”
他长篇大论,话里话外都在数落她。清浅一边听,一边觉得委屈,可又没资格辩驳。
说实话,其实清浅心里也很在意皇帝到底为什么派人跟着她。少女总有些遐思,她甚至偷偷猜想过,也许皇帝是不放心她,才派人保护她。可结果听皇帝这么一说,原来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
她觉得脸上火烧一样的烫。所以帝王终究是帝王,她竟然自作多情,实在是自讨没脸。
派人跟着她,原来是因为怕她闯祸。更丢人的是,她今天也真的算是闯了祸,就更显得想入非非,没有分寸了。
她觉得没面子,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皇帝对她的否定与警醒上,却没注意听皇帝最后加的那句“有时候不是朕一心偏袒,就真的能够服众的”,也就没发现皇帝的潜意识里其实打算偏袒她。越想越丢人,忍不住地拿手去捂脸,好像不被他注视着,就能缓解一些她的无地自容似的。
皇帝发表完自己的言论,自觉完成一桩大事,给自己派人跟着她找了个好的说辞。这样一来,她应该就不会对他有奇怪的看法了吧。
他有些欣慰自得,去瞧她的表情,却见她用手捂着脸,变得一言不发了。
清浅的手指纤长,脸蛋又玲珑,两只手捂在脸上,他便彻底看不见她的表情了。
“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捂着脸?”他疑惑道。
清浅想回答,却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哽咽。她既讶异,也对自己不满。自己素来不会对小事多纠结,她也认为自己是个宽怀的人,可没想到被皇帝说了两句,她就想哭了。
眼前这个人,明明精明又危险,但她却好像对他讨厌不起来,还会因为他对自己的负面看法而伤心。大事不好了。
自我厌恶充斥着她,她此刻也顾不得“皇帝问话必须回话”的礼数了,一味憋着不说话。因为她只要一说话,就会被他听出来带着哭腔了。
皇帝见她不答,也愈发地急。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
他一味担心,没顾上太多,伸手去拉她的手腕,想把她的手拉下来,看看她到底怎么了。皇帝的手大,可以完完全全环握住她的手腕。握住的那一瞬,感觉掌间的皮肤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触觉被无限放大,他能体会到她肌肤的细腻,甚至错觉自己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纹理。
女孩子的力气小,即使他极力放轻了动作,也轻而易举地把她的手拽了下来。他立刻放开她的手,一抬眼,见她眼圈和鼻间微微泛红,抿着嘴泫然的样子,霎时慌了手脚。难道是被他说哭的吗?自己的语气有那么严厉吗?
他怀疑问题在于自己身上,可他帝王的尊严又不允许自己转眼就收回自己说的话,直接去安慰她。
“怎么了?哭了?”他默了默,开口问道。
这时候不能哭出来。真的哭出来就算是承认了自己的想入非非和软弱。清浅用力吞气,感觉一口哽咽噎得气管发胀生疼。她捯了两口气,这才开口道:“是臣女失仪了。陛下教训得是,我也确实莽撞。打今天起,臣女一定自省,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出门的时候不出门,绝不会给陛下添乱的。”
她说着十分得体是识时务的话,低垂着眼,一副乖顺的样子。皇帝与她坐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她不稳的呼吸声,但却又觉得她那么遥远。
屋里的灯火打了个晃,摇摇曳曳的。春晖堂的厅里摆了个彩漆边座嵌点翠屏风,二人的影子刚巧映在上头,烛火恍惚间,影子的轮廓也跟着模糊而朦胧起来。室内仿佛蒙了层薄薄的雾,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却又让人看不清楚。
“你哭了。”他蹙眉看着她。
“臣女失仪,罪该万死。其实本来,今天的事情臣女就该领罚的。臣女愿意自请思过,闭门不出,等回了皇宫,再去向太后娘娘请罪。”
“你这是怎么……”
皇帝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情绪如此低落,想要问出原因,却又不得要领。眼见她要自己领罚,他感到无奈而挫败。可她又提起太后,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在试图拿太后压他一头似的。
像是纠成一团的丝线,理不清,解不开,眼前渐渐缭绕起来。许多思绪和顾虑交织冲撞在一起,纷纷扰扰。皇帝感到头疼,似乎是劳心了一整天,疲惫忽然涌上来了。
他抬手捏捏眉心,半阖了眼皮,叹了口气道:“今天太晚了。朕累了,你也先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
清浅点点头,拢袖起身,躬身端端行了个蹲礼,垂眸道:“臣女恭送陛下。”
皇帝去看她,她月白色的衣袍随着她的动作轻晃起来,轻软而服帖的衣料打了褶,留下一道浅浅的皱痕,
他抬手想去把那皱痕抚平,却又发现她距离自己有些远,即使伸手,也触碰不到。
“……”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下,他微微垂着眼,半遮住了眼眸里倒映的烛光,“朕走了,你也早休息。”
福全在外头候了半天,眼看天色越来越沉。今天晚上似乎是起了雾,遮住了月亮,只怕明天要变天了。
他正抬头看天,只听春晖堂的门吱呀一声响。转过去一瞧,是皇帝推门出来了。乔姑娘低头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两个人都垂着眼不说话。
看这情形不好,只怕出了什么意外埃两个人吵起来了?
福全不敢出声问,这时候问,那就等于自已往刀口上撞。他避重就轻,试探着向皇帝请示:“陛下……是要回三事殿吗?”
好在皇帝似乎并没有震怒,只是说话时的语气又缓又轻,似乎是累了:“回吧。”
黑漆漆的夜路,全凭福全手里的灯笼照亮。那灯笼自然不可能有多么明亮,只能照得前路似暗非暗的,看得愈发心烦。好在春晖堂离三事殿并不远,不到半炷□□夫,也就到了。
皇帝踏进了殿内,命人把灯都点上,随后移步到书案后,盯着多宝格上的一个匣子看。
寻常来说,皇帝是不喜欢身边伺候的人太多的,晚上回了殿,一般也会把侍立的人打发出去。福全跟了皇帝许多年,在体察皇帝细微意图方面十分在行。不把人打发出去,说明什么?说明需要有人在他身边。为什么要有人?为什么不能是物件?那自然是因为人能说话交谈。
福全眼睛尖,记性也好。皇帝盯着的那个匣子,可真是眼熟。上回皇帝从乔姑娘那里回来后写了幅字,就是装在那个匣子里的。
唉,一遇到乔姑娘的事,皇帝的一举一动就变得十分明显易懂。从前那个城府深远,满腹心思的皇帝不见了。
福全适时地凑近了些,以备万一皇帝有什么吩咐,他好立马就接祝
果不其然,皇帝开口了:“福全——”
“奴才在。”福全高高拱起手,和声应道。
“朕有件事,”皇帝仍然盯着那匣子,“你尽快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