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树林之间
京城的雨水真是少,天气也干燥。
一身藕色衣裙的女子坐在镜前,细细检视自己的脸。京城的风大,她的额头和鼻间皴皴的,有些起皮了。再看看自己的下巴,似乎清减了些,大概是前几天一路从苏州车马劳顿进京,路上疲惫吧。
照镜子照得正入神,门上传来吱呀一声响。她一激灵,立刻把手移到簪子上,装作整理发髻的样子。一个人孤芳自赏照镜子的样子,要是让外人看去了,会影响自己的淑女形象,那样可不行。
她摆好了个对镜贴花黄的姿态,不动声色往门口一瞥,待看清来人是谁,又立马放松下来。来人是她的哥哥,赵适。
前日皇帝派了人来给他们二人传话,邀他们一起到这行宫里小祝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皇帝亲自指派给他们的住所,东西各一个院子,一起组成一个套院,刚好适合他们兄妹二人同住,谁也不打搅谁。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皇帝安排得如此周到,可见对他们兄妹十分上心。
“不是说去园子里看景么,这么快就看完了?”她问。
赵适去见皇帝的事,并没有和妹妹直说。自己的仕途尚且没有彻底铺好,和皇帝议事是最要紧的。这妹妹自小骄纵惯了,一心惦念着嫁给皇帝,将来宠冠后宫。如果她只知道他要去见皇帝,非要闹着跟去,一个不注意捅了篓子坏了他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他随口糊弄:“咱们小时候跟爹进京给先帝贺寿时也来过一次,我刚逛了逛,这里同从前没有多大差别,也没什么可看的,就回来了。你用过午膳了么?要不要传膳?”
“我早用过了,你自己用吧。”
妹妹不等自己吃饭,赵适也不往心里去,只转头去招呼皇帝拨来侍奉他们的太监,点了道文思豆腐并几品饽饽小食,让人传膳去了。
如果是寻常的人,有幸得皇帝赐住行宫,都该诚惶诚恐,膳房准备了什么就吃什么,不可能胆子大到敢自己点菜。但他们二人认为皇帝和自己是真真正正的表亲,关系亲近而深厚,故而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一会饭菜就端上来了。妹妹虽然不吃,但不妨碍她同哥哥闲聊:“你还记不记得春晖堂?”
赵适点点头。自然记得,从前皇帝当太子时,一年总有几个月住在行宫里,而春晖堂,便是太子的固定居所。幼年时他们兄妹随父亲进京,还来这里拜会过。
妹妹继续道:“我刚才去了春晖堂,想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皇帝表哥。可是那家伙,”她拿眼神一瞥门边侍立的小太监,“拦着我不让我去,说是里头有人。可我偏要去,结果……你猜我遇见了谁?”
赵适回答不知道,心说总归不可能是皇帝,因为皇帝方才在和自己说话。
她哼笑一声:“遇见了乔家那个小丫头。”
乔家的女儿,太后的侄女,他也有所耳闻。乔家祖上有功勋,所以家中子女也受福荫,这位乔家姑娘但是凭着出身,便注定了能进后宫。
“遇见了也不稀奇,人家将来肯定是要进后宫的,又有个太后撑腰,皇帝赏她脸面带她来行宫,合情合理。”
妹妹一挑眉:“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发现她可不是简单角色。装得一副无辜的样子,说话却夹枪带棒。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呢,就看我不顺眼。将来等我也进了后宫,有个这么不好相处的人,想想就犯愁。”
赵适随耳听听,并不往心里去。民间三妻四妾,女人间尚且会争风吃醋。天子将会有后宫三千,自己妹妹又刁蛮,她看别的女人不顺眼,简直太正常了。以他对妹妹的了解,她对旁人的指责不能尽信,毕竟不好相处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他不搭理她,她却心思活络。她打量打量自家哥哥,其实也长得相当清秀,虽然不如皇帝表哥英气,但还算很有些看头。自家哥哥长得秀气,有很有家底,从前在苏州时,也算俘获过不少闺阁小姐的芳心。
十来岁的女孩子,总能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她忽然灵光一闪,振奋道:“我有主意了。哥,你去找那个乔家的丫头,使出你结交人的本事,把她哄得不想进宫,那不就成了?”
“让她不想进宫?人的想法,哪里有那么好左右?”他奇道。
妹妹的眼睛一眯,那眼原本就细长,如今看着活生生像只狐狸:“我看话本里写,女子有了心上人,便不愿屈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半会矢志不渝,跟人私奔。”
他怔了一下,听出了妹妹的言外之音,立时大惊:“你说什么蠢话?要是真的……你以为皇帝能放过我?”竟然要他去撬皇帝的墙角,这妹妹是从哪学来的这些?“一个人获了罪,总要累及家人,你以为你还能有好日子过?”
“又没让你真的跟人家私奔,”她不屑挑挑眉,“如果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那么还能怪到襄王头上么?你只需要勾得她动心思,不要留下把柄。到时候找个机会让她被抓现行,然后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撇个干干净净。咱们和皇帝表哥是真正的血亲,身上都有赵氏的血,如果没有证据证明你参与其中,他还能穷追猛打,不念情分么?”
赵适听得直皱眉,只撂下话说“不可能”,便拂袖而去了。
另一头,清浅已经找到了个好的去处。行宫的南侧有两口大湖,湖边修着堤岸,岸上栽着桃花杨柳,岸边还有个凉亭,亭子里有一方石桌,刚好能供她作画。
这地方视野开阔,景致也好。阳光斜照下,风吹过湖面,留下波光粼粼的涟漪。湖水的潮气被风带起,扑面而来,鼻间盈着湿润清新的气息。
心旷神怡。她不禁赞叹造出这词的人,实在是字字藏有构思和寓意。
挑好了地方,身边宫女又帮她摆好了画画的家伙什,她这就要开始画了。
清浅来这里,主要是看中了远处的那片树林。北方的园林,尤其是皇家修造的园林,尤其喜欢讲究对称。譬如紫禁城的御花园,左边有树,右边就一定有树,路两旁的灌木也修得整整齐齐。这样虽然规整,却少了些灵韵。
而这座行宫的树林,却是另一个风格,错落有致,疏密得宜。她抬头观察那一草一木,再低头用细毫勾勒线条。
清浅画得认真,观察得便也仔细。渐渐的,她发觉远处似乎有些不对劲。
疏疏落落的是树木,地上嶙峋的是山石,绵绵生长的是蔓草——树后面隐隐露出来的黑影是什么?
由于距离不近,她只能看到个大致轮廓,看不清那一团黑具体是个什么东西。那黑影并非纹丝不动,而是时不时左移一下,右移一下,大抵是个活物。
难道是动物么?什么动物这么黑?况且皇家修园子时向来注意安全,生怕有猛兽隐匿着伤到人,事先都把活物围捕驱赶走,有建有高高的围墙,按说不会有动物混进来埃
是她眼花了吗?
她伸手拽了拽身边宫女的袖子,往那出一指:“你看,看那边树林。看到黑色的影子没有?”
那小宫女闻言疑惑地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似乎果然有什么东西。小宫女没多想,脱口而出回话道:“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倒跟个人站在那似的。”
人?
小宫女随口一句话,刚巧给了她很大的提示。黑黑的影子,左一动右一动的,不是动物,可不就是人么!行宫的高墙走兽翻不了,但人借助些手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进来。她又回忆行宫里巡逻的侍卫,总是沿着那几条大路来回走,次数也并不那么频繁。侍卫查验得又不够严谨仔细,树林又远在一隅没什么人烟,很有可能藏着活人。
如果是人,这人有什么企图?
终归不能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否则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藏身在树林里?
她是被人试图毒害过的人,虽然最终那人转变了心思,放了她一条生路,但被人盯上的余悸还在,总会下意识地做出最坏的揣测。
难道是冲她来的么?又是皇帝?不应该埃皇帝如果仍旧一心铲除她,机会多得很——让淡月继续下毒、在她冲撞时治罪——诸多方法,皇帝下定决心做的事,定然有办法做得滴水不漏,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周章,给她送药,同她打商量,赏她东西,还带她来行宫。
如果不是皇帝,哪又会是谁呢?
清浅自问没有什么仇家,哪怕真有人对她乔家怀恨在心,打算拿她开刀,那也应该早就动手了,没有等她进了宫再行动的道理。毕竟天子脚下戒备森严,此时顶风作案,简直是给自己平添难度。
既然对方的目标不是她,那么又会是谁呢?
脑海里浮现了个影子,她隐隐感到自己指尖发凉。
不过她的猜想终究是猜想,尚且不能确认百分百是真的。一个人瞎担心无益,不如快些回去,把这事禀报上去。也许一查,并不是什么人,从头到尾都是她想多了也说不定。
思及此,也没心情画画了。她招呼宫女打道回府,若无其事地收起画卷调头往回走,故意放慢步子,装出一副悠闲不设防的样子。万一那边真是个刺客,就更加不能打草惊蛇。
结果没走两步,迎面不远处走廊的拐角处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似乎也见到了她,停顿了那么一瞬,随后迈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从容的姿态,利落稳实的步伐,玄色团龙纹样的袍裾。
她愣在原地,怕什么来什么。眼下很可能有刺客,皇帝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了。再看看他身边,怎么一个堂堂的皇帝,走动时身边都没有侍卫跟着?福全呢?怎么福全也不在?
思绪万千的功夫,他已经越走越近,最终只离她一丈多远。他挺拔英气的眉峰似乎没有平时那样傲然高扬,有些似蹙非蹙般的别扭。眼神也飘飘乎乎的,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在斜阳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就是不直接看她。
他抿抿唇,似乎想说话的样子,却又迟迟没有开口,就那么站在那里。
清浅没有工夫去理会皇帝这扭捏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一心惦记着刚才发现的可疑黑影。如果万一是刺客,那么此时,那刺客会不会已经看见皇帝了?
她低头一瞥,发现皇帝腰间挂着枚玉佩。常年被人把玩的玉器,有莹润光滑的包浆,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地映着金光,十分地显眼。
脑子里有根弦忽然一下子绷紧,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直接朝他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