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毒与药
毒药?什么毒药?
清浅一头雾水,又不好在太后审问时插话,便顺着太后的视线看去。
然而被拷问的那宫女嘴巴严,并不答话,只一味埋头跪着。
宫里审犯人没那么好的耐心,既然不出声,那就打到出声。太后命人掌嘴,两旁的手下便强行架起那人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清浅这才看到她的脸,竟然是淡月。
“且慢,”清浅见状,忙出声阻拦,“这是我身边的侍女,不知她犯了什么事?刚才说的毒药又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陈嬷嬷站出来回话道:“方才太后娘娘传这丫头去问话,结果她答得漏洞百出。她说那天冒充慈宁宫送补药的小太监,腰上挂着慈宁宫的挂佩,这才认出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人。可慈宁宫从没用过什么挂佩,领太后娘娘吩咐办事的人,拿的都是慈宁宫的令牌。”
清浅听到这里,有些惊疑。她确实记得那天淡月说过,看了小太监的挂坠才认出是慈宁宫的人。如果那挂坠根本不存在,就是淡月在撒谎。可是淡月又为什么要撒谎?
她不解:“嬷嬷请等等,那些药材我看过也喝过,并没有什么不妥,何来毒药一说呢?”
陈嬷嬷答:“那些药材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后来。因为她在挂坠这件事上扯谎,太后娘娘便觉得她可疑,命奴婢们搜,结果搜出了毒药。宫里藏匿这些东西本就是重罪,她又说不出毒药的来历。小小宫女,毒咱们有什么好处?多半是背后受人指使。眼下须得问出来背后黑手是谁,否则后患无穷。”
清浅平日与淡月情同姐妹,因此绝不相信淡月有心害她:“是不是弄错了,其中一定有误会。”
太后见她这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后宫里知根知底的人尚且可能反目,又怎么能轻信一个萍水相逢的宫女呢。太后打定主意,正好借着这次机会给她好好上一课,让她长个教训,明白个中厉害。
“清浅,”太后换了个和缓的语调,语重心长道,“哀家是你的亲姑母,将来还要指望你,总不会害你。哀家从这丫头的房间,找到个开过封的茶包,想是已经沏着给人喝过了。哀家问你,你平时喝茶水,是不是这丫头负责沏的?
“……是。”
太后点点头:“这就是了。哀家找了得过的太医查验,发现这茶包里除了茶叶,掺了味极罕见的毒药。据太医说,这毒药妙在一时看不出端倪,但长期服用,会精神萎靡,胸闷气短,就跟得了喘症一样。”
清浅看着那茶包,忽然一愣。茶?淡月似乎确实很懂茶,自己平时喝的茶水也从来都是淡月负责的。可是如果说淡月要害她,她生病时淡月又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觉得周围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思绪也飘得很远。
她想起自己十一岁那年第一次骑马,家里人叮嘱她,在马背上不要乱动,否则一旦惊了马,会十分颠簸危险。那时她不信邪,觉得大人能骑,她就也能,颠簸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趁人不注意,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腿使劲蹬了下马身。结果马真的受了惊吓,炮仗一样蹿出去。她的年纪小,力气也小,攥不动缰绳,直接被甩了下来。她清楚地记得跌落马背时的剧痛和恐惧,至今仍然不敢骑马。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听人家嘴里说的厉害,以为自己心里做好了准备。可实际经受,才能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震撼。
她听说过宫里尔虞我诈,也在话本里看过不少害人的手段,可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始终不敢相信。清浅望向淡月,希望听到一句辩白。只要淡月说一句“冤枉”,她就相信。
可是任太后怎么审问,淡月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抬头和清浅对视过一眼。
太后在一旁见清浅发怔,自己的目的达成,心下满意。后宫里背叛来背叛去的事情多得很,早早地在这上头摔一跤,往后才能走得更平稳。
其实审问个宫女,犯不上太后亲自出常她之所以出面,为的就是做给自己的侄女看,让她长个记性,知道不可以轻信他人。眼下杀鸡儆猴完了,也不必继续亲自出马了。太后一摆手,吩咐道:“什么都问不出来,哀家也不在这跟你耗着了。来人,把她送到慎刑司去。那是专门审犯人的地方,想必有办法能撬开她的嘴。”
清浅想阻拦,却拗不过太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淡月被带走。太后瞥了眼自家侄女,看来敲打她的作用起到了,眼下只剩再往她身边安插个自己人,那么就算她将来被自己捧成了皇后,也方便拿捏了。
思及此,太后走到清浅身边,也来不及管她手上裹的药布,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温声道:“清浅,出了这样的事,你也不用怕。后宫里腌臜事多得很,好在你有哀家,哀家定然会护你周全。”太后一番话,拿亲情的旗号拉拢了清浅,又趁机道:“你身边唯一的宫女出了这种事,现在没人伺候你,生活难免会多有不便。这样,哀家从慈宁宫拨个人贴身伺候你,保证是知根知底的,这样你放心,哀家也才放心。”
太后的手指上戴了冰冷坚硬的护甲,清浅的手上却有个刚才划破的伤口。即使言辞温柔恳切,也叫清浅隐隐感觉有些扎得慌。
清浅不是个傻的,太后别有用意,她听得出来。
分派下人的时候,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主子手底下的人,不能指派去贴身伺候另一个主子,否则就有监视之嫌。无论两个主子之间地位有多么悬殊——不管是是宫里皇后给妃子安排宫女太监,还是民间宫外婆婆给新进门的媳妇安排侍女——都要按照这个规矩来。
眼下这情形,太后要安插人,清浅不好拒绝。可到底也不愿任人拿捏,她略思忖后答道:“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女确实后怕,真是感觉信不过旁人了。前一阵臣女生病,陈嬷嬷总是来探望臣女,臣女心里也仪仗她。恳请太后娘娘开恩,让陈嬷嬷来陪伴我两天。臣女知道陈嬷嬷资历深重,来我这里太埋没了。也不求她来多久,只消陪我一阵,待内务府新择个靠得住的宫女来,臣女就送陈嬷嬷回慈宁宫继续当差。”说罢她还抽了下鼻子。
太后听她指名要陈嬷嬷,有些不满。毕竟陈嬷嬷是她心腹中的心腹,算得上左膀右臂,也就不可能把陈嬷嬷长远地安插在清浅身边。可再看清浅说这话时目光哀切,低眉顺眼,倒真是吓到了的样子,不像是存心拒绝。不过转念再一想,盯上清浅的幕后黑手还不明朗,贸然安插自己的人过去,说不定就会被有心人作梗,沾染上不好的干系。既然清浅想要陈嬷嬷,那就让陈嬷嬷去吧。至少陈嬷嬷办事靠谱有经验,自己也信得过,短期内送过去待上一阵也不怕出什么岔子。
于是这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太后命陈嬷嬷先到养性斋里伺候,应急一阵,等到内务府挑好了新的人选就功成身退。
折腾了半天,旁人终于都散了,养性斋里清静下来。
清浅默默坐着,一时难以回神。一旁茶水间里的炉子上烧着水,快要沸腾了,壶里的水滚滚地作响。想开口提醒淡月水快开了,却想起她现在人已经在慎刑司了。取而代之的是陈嬷嬷,把热水从炉上取下,沏了杯茶呈给她:“姑娘喝吧,这是太后赏的茶,明前的龙井,绝不会有问题了。”
清浅道谢,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她正因为淡月的事情消沉,甚至盘算着偷偷去慎刑司看一看她,面对面找她问个清楚。心里有事,人就沉默,也不大与陈嬷嬷说话。
她不说话,陈嬷嬷却有话说。陈嬷嬷是太后的心腹,清楚太后的想头。太后最关心什么?自然是自己侄女和皇帝的进展。一旦乔家的女儿和皇帝有了感情,那就没什么不好施为的了,太后也就能稳坐高位,在这后宫里颐养天年了。
所以陈嬷嬷对于打探清浅与皇帝的进度这件事很积极,主动搭话道:“方才忙着旁的事,奴婢没来得及问。姑娘这手是怎么了?不是去乾清宫给圣上送核桃酪了么,怎么看这样子,还像是伤着了?”陈嬷嬷常年察言观色,眼尖得很,一早就看发现了她手上有恙。
去找皇帝前手还好好的,找完回来却受伤了。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在皇帝那伤到的,这其中必定有故事。
陈嬷嬷突然提起她手上的伤,清浅原本情绪消沉,此刻霎时被问得一窘。
这问题怎么答?
难道实话实说,就说自己在皇帝面前摔了一跤,手里的东西都打碎了,然后皇帝让她收拾残局,自己又笨手笨脚划破了手指?
这事太丢人了,打死也不能说,一旦告诉了陈嬷嬷,就相当于了告诉太后。
她含糊其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伤的。在乾清宫里时叫圣上瞧见了,圣上体恤,就让命我上药来着。”
陈嬷嬷闻言,觉得皇帝关怀了清浅姑娘的伤,这是个好兆头。自己跟在太后身边多年,也算是看着皇帝从小长到大的。皇帝从未对女人上过心,如今对清浅表示关怀,至少说明他把她看进了眼里。
养性斋这厢动静闹得大,皇帝那边也得了消息。
皇帝边听着暗卫的禀报,一边在心里叹气。
回想起来,自从这乔家的女儿进了宫,似乎就没个消停。要说烦心吗,也烦心。天□□堂上的事就够他劳神的了,现在后宫里又多个棘手的麻烦,需要他费心筹谋。
福全在一旁,见皇帝皱着眉不说话,打量着问道:“陛下,这怎么办?太后娘娘发现了那毒药,又把淡月送进了慎刑司,万一那淡月嘴不严,说出她背后是咱们指使……乔家要是知道了陛下别有心思,恐怕要不好埃”
淡月其实是皇帝安排到养性斋的内应,那毒药也是皇帝命人给的。皇帝原本的计划,是用个不宜让人察觉的毒药,让乔家姑娘病上一常身子板不好,不够格当妃嫔,自然可以遣送出宫去。
不过这计划还没怎么实施。就取消了。一来皇帝这边的暗卫探到了消息,知道乔家就算失去了女儿这枚棋子,也早已备好了后路,认了个干闺女随时准备顶上;二来皇帝觉得朝堂上的争权夺势是男人间的争斗,要波及那样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有失君子风范。
所以他改了计划,准备怀柔,还一时善心大发,托人在她生病时送了些补药。果真妇人之仁误事,这一时心软之举反倒引太后生了疑,顺藤摸瓜地查出了毒药。
皇帝沉吟许久,开口道:“慎刑司是朕的地界,太后就算想查,也绝对摸不着真相。不过保险起见,那个淡月,还是让她彻底闭嘴吧。”说罢他给福全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福全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二话不说地领命,随即告退了。
退出了殿里,福全暗自感慨。皇帝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杀伐决断的皇帝。前一阵皇帝圣意摇摆不定,本来说要给乔姑娘下毒的,后来却又改了主意,又是主动示好,又是偷偷送药,他还以为皇帝变了性情呢。不过今天看皇帝处置淡月,照样还是从前那般干脆果断。
他一边感慨,一边记得让淡月彻底闭嘴的命令,脚下不敢耽搁,直奔慎刑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