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赏赐
转过天来,养性斋里格外热闹。
清浅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时无言。一楼的正厅里,福全躬身作揖,脸上笑盈盈的:“给姑娘道喜!圣上有旨,要给姑娘赏赐。”
“小年,呈上来”他招呼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立刻双手捧上个托盘,上面摆着琳琅的物什。福全指着那些物什一一介绍,“这是皇上命尚衣局给姑娘裁的衣裳,用的料子是苏州进献的镜花锦,千金难求的上上品。这是西域进贡的玉簪粉,用的是天山雪莲的花蕊,抹在脸上滋润养颜,一小盒就价值千金。圣上看重姑娘,姑娘真是好福气埃”
皇帝看中她?清浅在心里摇头。
不是因为看重她,而是看重她的背景。这是皇帝惯来的做法,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光鲜,给足乔家面子。这赏赐不是赏给她,是赏给太后看,赏给乔家看。
表面上亲厚,私下里疏远,最近还忽冷忽热,这就是她往后的日子了。不过今天倒是不同往常,平时亲厚都是嘴上说两句,随便做做样子,这次倒真的送了东西来,也是奇怪。
心里各种想头,但面子上功夫还是要做足。她谢恩道:“臣女谢圣上恩典。劳烦公公跑一趟了,这是我一点心意……”说着就要给赏赐。
宫里的差事分三六九等,其中替人跑腿送赏赐,是人人都愿意办的好差事。宫里有不成文的惯例,收了赏赐后,要给跑腿的奴才吃喜,顺手赏点什么,有来有回,这才算明白事理。
乔家家底丰厚,乔家的姑娘也向来出手大方。福全看准时机,喝斥身后的小太监一声:“愣着干什么?快把东西递得离姑娘近点,让姑娘仔细查验查验。”说罢他又换了个笑脸,朝清浅赔不是:“姑娘恕罪,这是咱家的徒弟小年,刚来咱家身边当差不久,笨头笨脑不机灵,望姑娘多多包涵。”
清浅通透,看得出个中门道。芝麻大点的事,明面上是呵斥,暗地里其实是想让徒弟露个脸,替他也讨一份赏赐。她心下了然,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不是什么大事。”说着便各赏了把金瓜子。
福全双手接过赏赐,不动声色地一掂,笑得愈发开心:“姑娘客气了,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尽管吩咐。奴才不多叨扰,现在就回去给圣上复命了。”
从养性斋告退出来,小年问福全:“师傅,圣上不是私下里正查办乔家呢么?之前您还派小的给养性斋偷偷送药来着……现在怎么变了,还送起赏赐了?”
“听没听说过打草惊蛇?整治乔家,要先搜集罪证。咱们圣上精明,时候还没到,不会轻易动手,”福全一哂,“况且这赏赐可不是普通的赏赐,背后有咱们圣上的用意。”
“什么用意?”
“刚刚那件衣裳用的镜花锦,是苏州织造家前几天进京面圣时孝敬的珍品,花式和图样都世间仅此一份。你仔细琢磨琢磨,苏州织造家——是什么来历啊?”
“是孝圣宪淑贤太后的娘家,赵家……”
“没错。过两日乔姑娘要跟着圣上去行宫,到时候赵家人也会去。你说如果赵家人看见自己进献的镜花锦穿在了乔姑娘的身上,心里能舒坦么?”
小年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复杂,连赏件衣裳都有这么多说头。转眼又想起来,皇帝除了衣裳,还赏了别的东西,便问:“那雪莲做的玉簪粉呢?这背后又有什么缘故。”
他这一问,倒把福全问住了。
是啊,送玉簪粉是什么缘故?他也没闹懂。
昨天乔姑娘私下出言不逊,说皇帝“变化多端,匪夷所思”。他听说了之后不敢耽误,冒夜禀报给皇帝。本以为会惹得龙颜大怒,可结果皇帝的反应很莫测,不像生气,也绝称不上愉悦,只吩咐他去给乔姑娘送赏赐。
送赏赐就送赏赐吧,连夜找尚衣局裁衣裳,为的是做局给乔家使绊子,这都能理解。可皇帝思量了会,又特地把他喊回来多吩咐了一句,让把库里珍藏的玉簪粉也送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就权当是皇帝一时兴起罢。
回了乾清宫,皇帝偏殿里看书。
福全上前拱手道:“禀陛下,您让赏赐的东西已经送到乔姑娘手里了。”
皇帝哦了声,看不出心情如何:“她什么反应?”
福全回忆了一番,如实答道:“就是谢恩,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皇帝闻言,轻轻蹙起眉头。
昨天听说她私下编排他“匪夷所思”,他一时不悦,便使手段让乔家和赵家之间的嫌隙更深些。可转念一想,自己之前的态度确实十分冷淡,有这种想法也是难免。乔铮再怎么惹人嫌,她女儿也是无辜的。乔铮为了一己私欲,把无辜的女儿送进宫里,甚至预备了后手,随时可能弃卒保车。这么看下来,乔家的姑娘是完全弱势的一方。
脆弱美好的东西,最容易勾起人的恻隐之心。即便她是眼中钉的女儿,皇帝心下也难免生了几分怜惜。他想起从前西域进贡的雪莲做的什么粉,似乎是个很珍稀的玩意,皇考的妃嫔纷纷求着要,却因为只有那一小盒,不好分,便只得收在了库里。
既然皇考的妃嫔都抢着要,必然是个女人很喜欢的东西吧!
也算是可怜下乔家的姑娘,他便吩咐福全,把那粉也一并赏给她。
皇帝本来以为,她收到了这么贵重的赏赐,总该感激涕零,“匪夷所思”的误解也该消除了。可结果就光谢恩,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就仿佛狩猎,他拉满弓弦,射中一只鹰的翅膀。原本满心以为鹰会受伤掉下来,成为他的猎物,结果那鹰扑棱两下,把箭抖搂下来,不痛不痒地接着飞走了,仿佛他那蓄力的一箭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皇帝感觉有些憋闷,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空荡荡的。
福全在一旁看皇帝表情阴晴变幻,决定姑且躲远一点,省得皇帝拿他撒气。于是他又道:“昨儿个御药房派人来找奴才,说有事要禀告。兴许是什么要紧事,奴才想现在就去看看。”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去,他便行礼告退了。
另一边,清浅和淡月正在研究皇帝的赏赐。
乔家家底丰厚,清浅从小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乘,见识过的东西多,对这些衣裳妆粉兴致缺缺。但淡月觉得新奇,想仔细摸摸看看,她便在旁边作陪。
“看这衣裳料子的绣工,太精细了。还有这纹样这颜色,实在是衬姑娘。过两天去行宫,咱们就穿这件,到时候保准比满院子的花还好看。”
清浅笑:“快别夸了,嘴上抹了蜜似的。”
淡月又把注意力转向那盒玉簪粉:“这西域进贡的玉簪粉,奴婢还从来没福气一睹真容呢。听说它不似寻常妆粉干涩,涂了之后熨帖滋润,还能养颜呢。”
清浅平时从不涂脂抹粉,觉得脸上涂上厚厚一层不舒服,便道:“你若喜欢,就拿去用吧。反正你天天在我身边伺候起居,也知道我向来不用这些。”
“奴婢不敢,”淡月不敢僭越,“不过也确实,您要是抹了粉,反而遮住了原本的清透的面色,涂脂抹粉反而画蛇添足。不过没关系,这么珍贵的东西,姑娘先留着,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了。”
二人正说话间,太后宫里的陈嬷嬷带着几名宫女来造访了。
陈嬷嬷笑着请安:“太后娘娘遣奴婢来送东西。”说着她呈上来个精致的瓷盅,“太后娘娘命小厨房做了核桃酪,让姑娘给圣上送去。圣上每日都因政事劳神,到时候姑娘体贴关怀两句,自然哄得圣上开心。这东西要趁热送,凉了不是味,劳烦姑娘这就去吧。”
太后又想办法把她往皇帝面前送了。说实话,这时机真是不妙。皇帝刚给了赏赐,她就上赶着送吃食去了,总感觉太刻意了。她心下无奈,却也只能应下。
端茶倒水不是清浅的长项,她怕路上弄洒这盅核桃酪,便招呼淡月帮她端着同去。
结果陈嬷嬷拦住不让:“这位淡月就是见着那个送药小太监的宫女吧?太后娘娘正在查此事,吩咐奴婢带她回慈宁宫问话。”说罢她回头唤身后的宫女,“你来,帮姑娘把东西送到乾清宫。”
横竖查案子要紧,谁帮忙送都一样。清浅便应了下来,领着那宫女,带着核桃酪找皇帝去了。
往日清浅常去御书房,乾清宫还是第一次来。
乾清宫整体建在汉白玉的高台上,光地基就比一人还高。金瓦琉璃,汉白玉的雕栏和丹陛,殿前摆着铜龟铜鹤、鎏金香炉,规模浩大,庄严肃穆。
人在面对庞大事物时,自身总会生出一种渺小感。清浅深吸口气,觉得莫名有点发怵。陈嬷嬷指派的宫女伶俐,把核桃酪交给清浅让她亲自面圣递送,自己功成身退走了,留清浅一个人,端着核桃酪的托盘,矗立在大殿外。
她一步步踏上丹陛,到了殿前。福全不在,小年见她来了,神色有点诧异,似是不明白怎么她前脚刚接了赏赐,后脚就凑上来了。不过听说她求见皇帝,也不多问,直接进殿内给皇帝传话去了。
回想起来,她主动来给皇帝送吃的,这还是第一次。皇帝的吃食因为怕人下毒,素来讲究得很,兴许根本就不会吃。又或者觉得她贴上来得太明显,对她偏见更深了吧。
她在殿外候着,脑子里胡思乱想。不一会小年传话出来了,做了个请的姿势:“圣上叫进,姑娘请吧。”
果然看在乔家和太后的面子上,终归不会拦着不让她进。
清浅松了口气,端着那食盘朝着殿里走。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台阶走到了顶,只剩下个门槛,就到地方了。不愧是皇帝的寝宫,门槛比寻常宫里都高。
她抬脚去迈,却牵拉到了裙摆,脚下一绊,啪地摔在地上,手里的核桃酪全打翻了。安静的乾清宫大殿里,瓷盅落地而碎,发出尖锐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