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端
御书房里,一室清淡的沉水香。
清浅斜倚在窗边的圈椅上,胭脂色的锦衣,凝白的面庞,明眸樱唇,远远看去,像幅柔旖的美人画。
这世上的美人有许多种,有的美在五官上,有的美在神态上。还有一种美人,她的存在本身就发着光,能带动得周围都生动起来。眼下她坐在那里,就衬得整个御书房都充满斑斓的色彩。
美得夺目而恣意,却偏偏生了一双纯质的眼睛。她的眸子极为明亮,似乎不含任何烦恼与欲望。
清浅眨眨眼,看向身旁桌上的钟漏,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皇帝还没有来。
她遵太后吩咐,每日午后来御书房为皇帝伺候笔墨。虽然她与皇帝都不大情愿,但也照太后意思做了,没出过错例,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等着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回去么?要是转头皇帝到了,见她等都不等直接就回去了,只怕要不悦。问一句?不能问,皇帝是天子,行踪向来不容人打探,这是规矩。
在宫里过日子就是这样,步步都要走得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没法展开手脚,做什么事都要顾忌许多。走路喝茶行礼问安,都有规矩,稍有违背,就叫人有机会整治你。光合规矩也不够,还得看主子心情,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天颜,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那就等吧,也无所谓。清浅从小就是个心大的姑娘,随遇而安,万事不放在心上。
原本做好了久等的准备,御书房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她闻声不慌不忙理理衣襟,摆出个温婉的微笑来。只见门外进来个人,不过不是皇帝,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福全。
福全作了个揖,笑得眯起眼,“姑娘,圣上遣奴才来传话。今日圣上事忙,来不了御书房了,叫姑娘莫等,回去休息。”
她和声应道:“多谢公公通传。”
福全忙拱手,身子弯得愈发低:“姑娘一声谢,要折煞奴才了。您是圣上看重的人,为您办事,奴才是一百个愿意啊1
太监的嘴甜,奉承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她身在其中看得分明,知道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福全又殷勤道:“姑娘是回养性斋吗?奴才安排人送您回去?”
养性斋是清浅在宫里的住处。不过她今日不急着回去,便推辞道:“我要去太后娘娘宫里请个安,就不劳烦公公了。”
福全应是,和御书房的一众内侍一齐恭敬地目送她离开。美人就是美人,走个路都一等一的出挑,款款而行,身形窈窕。
御书房的掌事太监打发走小厮,掏出个鼻烟壶双手奉到福全面前:“福公公,小人有件事,希望公公帮个忙埃”
福全没接,只乜了掌事太监一眼:“先说是什么事,再看能不能帮。”
掌事太监陪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打听打听这位姑娘。您是御前的大红人,消息肯定最灵通。”
福全接过鼻烟壶看了看成色,满意地收进袖袋:“你好歹也是御书房的掌事,消息怎么如此闭塞。这姑娘可是乔家送来的大小姐,乔太傅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埃”
“乔家的女儿不都是无需参加选秀,直接迎入后宫当娘娘的么?可圣上还在丧期,尚且……”
“太后娘娘要让侄女提前进宫,谁敢说个不字?现在不能纳,明年就能纳了。而且咱们圣上后宫里无人,皇后之位空悬,这时候乔家送女儿进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没人争没人抢,有一整年时间培养感情,肯定惦记着让自家的女儿拔得头筹,到时候封个好位份呢。”
“那依您看,这皇后之位……这姑娘有没有戏?您看这架势,圣上没来,她都能进御书房里面等着。圣上亲口下的旨,允许这姑娘随意出入御书房,这可是少有的恩典埃”
有没有戏?要论长相,这位乔姑娘真是没的挑。福全在宫里当差多年,也算见识过不少佳人,却没谁能像这姑娘一样美得夺人目光。那是种让人眼前一亮的长相,走到哪都好像发着光。只可惜这姑娘是乔家的人,皇帝心怀顾忌,否则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福全决定给他透个底,一来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二来卖个人情,再走动不难:“圣上与太后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圣上对乔大人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咱们圣上青云之志,怎么可能容许外戚坐大。”
掌事太监一寻思,觉得福全这话有道理。皇家向来不喜外戚擅权,历朝历代都要打压。乔家虽然是太后的娘家,但太后并非皇帝的亲生母亲,皇帝自然不会手下留情。皇帝眼下按兵不动,可从长远看,绝不会一直放任外戚。
这么一看,乔家拿她当枪使,皇帝对她暗中防备,这位乔家的姑娘倒真是个可怜人。不过这深宫里,向来是各扫门前雪,他一个掌事太监,只需要看准了该巴结谁不巴结谁,不求无边富贵,只求自保。于是掌事太监对福全做了个揖:“多谢福公公提点。知道了风往哪边吹,咱这草芥子一样的人才好混呐。”
另一边,清浅已经到了太后燕居的慈宁宫。
慈宁宫修建得气派而考究,前有庭院,后有花园,书斋佛堂小厨房一应俱全。清浅是慈宁宫的常客,宫里服侍的人基本都认识。刚一进宫门,便有姑姑迎上来行礼,热络道:“姑娘来了?太后在暖阁里呢,奴婢领姑娘过去。”
一路往里走,经过佛堂时,见几个眼生的太监进进出出,甚是匆忙的样子。她感到好奇,便问引路的姑姑:“那群人是做什么的?”
那姑姑朝她指的方向一看,表情忽然变得讳莫如深:“那是管太庙的太监,来换牌位的。圣上今天给孝圣宪淑贤懿太后的谥号追封了一个字,阖宫上下供着香火的牌位都要换新的,咱们宫里的小佛堂也要跟着换——这事别在咱们太后娘娘面前多提,闹得她不痛快。”
清浅闻言,了然点点头。
本朝有两位太后,一位是她的姑母乔太后,另一位则是皇帝已故的生母赵氏,即这位“孝圣宪淑贤太后”。皇帝缅怀亲生母亲,追封哀荣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乔太后还好好的活在宫里,活人和死人同称太后,且死人的头衔比活人还尊贵,难免心里不痛快。
不一会到了暖阁里,只见太后正坐在一把紫檀木描金椅上,由一名嬷嬷服侍着在镜前梳妆,看起来心情倒没有什么异样。她发现清浅来了,纳罕道:“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不是让你每日去御书房伺候吗?”
清浅把方才御书房的经过一一讲了,太后听罢挑起眉:“确实忙,忙着追封生母呢。”
太后与清浅是亲姑侄,在宫里一条心,说话从不避讳。清浅是个没脾气的好性子,不愿见太后跟人置气,便劝慰道:“圣上对您也很孝顺。只要是您发话提的要求,圣上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
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其实十分微妙。他们明面上母慈子孝、相互扶持,同时暗中也彼此猜忌防备。太后是皇帝的养母,又没有自己的子嗣,因此若想保有地位,扶持这位养子做皇帝是最佳的选择。然而皇帝到底并非亲生,又是个心思缜密的铁腕君主,很可能会狡兔死走狗烹。
太后打算把背后的利害教给侄女:“你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给生母追封吗?”
“不是因为缅怀母亲吗?”
“天真。咱们这位皇帝做事,从来都深思熟虑,万事皆有背后的打算,”太后轻嗤一声,对着镜子轻抚自己头上的珠翠,“斯人已逝,追封的哀荣都是给活人看的。刚好这两天皇帝生母的娘家赵家人进京面圣,赶在这个节骨眼追封,是封给赵家人看的。皇帝刚登基不久,正是扶植亲信的时候,这是皇帝在卖面子,也是一种示好的信号。”
清浅觉得这没什么可在意的:“那又如何?皇帝与生母的娘家亲近,也是很正常的埃”
从小什么都不缺,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不能理解这世上有些东西需要争抢。太后轻轻地摇头:“朝堂中的位置就那么多,赵家起来了,势必要影响咱们乔家的地方。官家女子虽身居后宫,却也与前朝息息相关。如果乔家失势,在宫里就没了倚仗。在后宫里没了倚仗,下场有多凄惨,还用哀家和你讲吗?”
清浅诺诺应:“那,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简单。说到底,外戚之所以有权势,还是仗着皇帝偏心。赵家虽然是皇帝生母的娘家,可皇帝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与他们甚少接触,也并没有真的亲厚到心坎上。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让皇帝和乔家的女儿更亲厚,让乔家的人继续执掌凤印统管六宫,权势就稳稳在手了。
太后一边琢磨,一边上下打量清浅。面若桃李,顾盼生姿,饶是自己在后宫多年,也少见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好长相。
如此悦目的人,天天戳在皇帝眼里,皇帝又知道这人迟早要充入自己的后宫,那么只要皇帝不是个瞎子,就不可能视若无睹。假以时日,日久生情,皇后之位手到擒来,乔家地位也必定有保障。
只是她这侄女似乎对这方面既不上心,也不开窍。
之前让她去御书房伺候笔墨,她就真的老老实实研墨,研完墨退到一旁,都不懂要和皇帝搭话。已经连着去了御书房将近半个月,还是不见一丝进展。
不过没关系,一条路走不通,还能走另一条。她侄女不上心,她可以帮衬。她是一路当上了太后的人,后宫里的小手段小心机,全都信手拈来。
思及此,太后微笑起来:“哀家要你,去勾引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