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隔日便是柳筠然前来下聘的日子。
慕芸本该在昨日便将这事了了,但她自宫中回来便撞见了自家爹娘,又拿着她都定了亲了还总是成日的往外头跑的事情训了她几句,她便只能等着今日柳筠然来了再同他说这事。
反正问名纳吉这些都做过了,她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只要没成婚就行。
慕芸此刻坐于堂内左下首,有些无聊的瞧着被流云然委托而来充其长辈的礼部尚书和自家爹娘好一通客套寒暄。
她一早就被人按着照礼宴的规制给她打扮,但事实上并不太需要她说什么,不过是来坐着表示一下对男方的此番来聘的尊重而已。
因慕芸是以郡主之身下嫁,所以聘礼只需要循例准备帛、玉及些许相对珍贵器物以表诚意便可,并不需要如寻常人家婚嫁那样在聘礼上攀比。
可即便如此,柳蕴然也已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做到了最好。
所用束帛玉器皆是上品,他出生清流世家,若论财帛同富贵之家自不可比,可族内百年的传承积淀,所留下的孤集善本、珍器古玩皆为大家手笔,亦非寻常金银可得。
听礼书所陈,这次带来的物件里便有些这样珍稀的玩意儿。
慕芸瞧着堂中几乎摆满的几担簪花挂红的箱子略有些惊讶,她虽然因时日久远对之前这段时间的事情不能一一记得清楚,却也记得之前的聘礼似乎没有这样多。
而后她略一抬眼便撞上柳筠然望过来的眼神,他仍旧是那样略带笑意的表情,可在此时却然慕芸没由来的觉出几分不安来。
她愣了一会便瞧瞧错开眼去,继续听着那位大人同父母亲寒暄。
凡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是陛下赐婚,也该由双方长辈坐下来商议细则,可柳筠然父母远在宣城,一时之间赶不过来,在京中又无长辈,便只能请他的座师——身为礼部尚书的齐大人,来代行长辈之仪。
至于柳筠然,便和她差不多,大多时候只需要听着便可,只在需要她俩说话或者表个态的时候说上两句就可以了。
她如今没了从前那样的期待欢喜,便只觉得这场面枯燥难熬,一双眼便只能东瞧瞧西看看,在几次不经意的撞见柳筠然的眼神、并且对方每次都能发现并且对着她笑一笑略低头示礼的情况后,她终于发现了些不对劲——她怎么觉得这人似乎总是在看她?
她忍不住瞪了他两眼,见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错愕,她才有些心满意足地移开目光,再看梁上的雕花看着似乎都比方才漂亮了些。
待正事谈完,齐邰与安王去了书房说话,慕芸终于得空能请柳蕴然同她寻个地方说些私底下的话。
大景民风开放,立朝百年,巾帼辈出,故女子地位较前朝亦有提高,例律几经商议改善,甚至可以科举入仕。
而慕芸同柳蕴然的婚事基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准夫妻私底下说些话也不是什么大事,故安王妃也并未阻拦。
慕芸屏退众人,绕了几个弯,穿花拂柳领着他往花园里去,柳蕴然跟在她后头略挑了挑眉,什么话也没说,老老实实地跟着。
安王府的宅邸很大,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一样不落。
慕芸领他入了杏花林,此刻正值春日百花齐放时,满园杏花密密麻麻地堆叠在枝头,似云似雪,暖风拂过,摇落一地缤纷,而后裹挟着些许微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她伸手接住一片落花,转身看向柳蕴然:“你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么?”
柳蕴然站在一片花丛里,身后落英环绕,纷纷扬扬,将他衬得愈发得风姿卓绝起来。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安静温和得瞧着她。
慕芸也不纠结这个,柳蕴然什么脾气她清楚得很,她习惯地伸手隔着袖子拉住他的手腕,往一旁的石凳上坐去,又拍了拍一旁的位置:“来。”
柳蕴然略垂眼看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手腕,搁着布料依旧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他掩下眸中微沉的目光,而后便随着她的力任她将自己牵过去坐下。
她想着终究是自己理亏,且也权是她有事相求,因此态度十分得好:“是这样,我有个想法。”她边说边看着柳蕴然,见他转过头来瞧着自己,似乎是认真听的模样,便继续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原也没有娶我打算。你愿意答应,只不过是我让皇兄赐了婚,你也不愿驳了我与皇兄的面子,又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为了这样的事情抗旨实在很没必要。”
柳蕴然听她这样说,微微垂眼,没有说话。
慕芸所说,确实是他曾经所想。在赐婚之前,因他二人同今上的关系都算不错,故而总能碰上面,他清楚慕芸虽然看起来骄纵,但其实是个心性澄然又柔软的小姑娘。他知晓她的那点喜欢,却未曾当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的喜欢总是来得突然,也总容易被其他的因素迷惑,她年纪小,又心思简单,此时觉得好觉得喜欢,待长大些,说不定才发觉不过是一时兴起。
他对自己的婚事本也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和慕芸的赐婚来得突然,但是转念一想,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她身份尊贵,照看着她顾忌她的人都很多,所以他也不需要担心会轻易被人欺负。而且这样一个心思澄静的人,也不会需要他花太多的心思去猜测防备。
而他,也可以让她永远只像个郡主一样的尊贵快乐的活着。他曾经甚至想,如果有朝一日她觉得厌了烦了,发觉年少时的这点喜欢不过是一时冲动,他也可以放她离去,让她去寻一个她真正喜欢也喜欢她的人。
但,这些想法,都是曾经了。
如果他不曾喜欢,他依旧可以像当初一样让她来去自如。
他依旧微微垂着眼,面上并无甚异色,只问:“郡主的意思是?”
“你不愿意,我如今想明白了,也觉得不好。”柳蕴然说话时声线总是清润的,给人一副好脾气的亲近感,慕芸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高兴:“咱们这事儿要不就算了呗?”
柳蕴然终于抬起头来看她,分明没有太多的情绪,慕芸却凭借多年相处的直觉感受到了他轻微的不满,才恍然觉得自己这样说显得太过儿戏,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像让皇兄赐婚那样莽撞,我会想个合适的法子,一定不会让你声名有损的。”
她怕柳蕴然不信,又添:“我和皇兄说好了的,你是他最信任看重的臣子,他必然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望向柳蕴然的目光真挚而恳切,可柳蕴然听过这话后看向她的目光却渐渐添上几分讥讽嘲弄。
“郡主原来早都想好了,那唤臣来是做什么呢?告知?”
可他说完,却收了那些情绪,反垂了眉眼,周身都显露出几分失落孤伶的味道,连扑簌飘落的杏花,都像是沾染上了几分愁绪。
一瞬沉寂后,才听他失落道:“郡主便这样讨厌我吗?”
慕芸从未见过他这样怆然若失的低落神情,一时竟有些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慌忙摆手,弱弱挣扎:“不是……”
“郡主与陛下身份尊贵,金口玉言,臣自然不敢违抗。可臣待君以诚,换来的便是这样的戏弄么?我特意托了先生前来,又亲自挑了聘礼,唯恐有丝毫怠慢,可在郡主眼里,这些不过是一场儿戏、一场闹剧。您想与我成婚,便能求得陛下圣旨,您如今不想,便能将我弃之不顾,是么?”
他眼神一撇,转头看向远处,似不愿慕芸再瞧见的他的失态。在慕芸看来便又更添萧索,他似乎略缓了情绪,只听他轻叹:“您当我是什么呢?一个贡您取乐消遣的玩物么?”
虽努力克制,却仍挡不住其中的低落感。
慕芸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她实在不太能见得柳蕴然这样的神情,倔强又软弱,连悲伤生气都不张扬,只是从骨子的淡淡地溢出来,直淌入她心里,竟让她生出些心疼来。
她此刻才恍然想起,此时的柳蕴然的确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知道,接受了她一时任性的后果,转头却又告诉他作罢。任谁听来都只觉得像是在被耍。
柳蕴然的反应不在她原本的预料之内,她一时也思考不了太多,只能心里的情绪走,不知所措地安抚他:“你误会了,我断没有这样的意思。”
但是柳蕴然似乎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他睁着一双淡红的眼,声音微哑:“若非如此,又为什么要退婚?郡主的喜欢,便是如此吗?”
慕芸有些敌不过自己的心软,挣扎道:“我只是……对于用圣旨逼你与我成婚一事实在心有愧疚。我前几日日夜反思,终于良心发现,强扭的瓜到底是不甜的。”
“可你分明已经扭了。”他缓了口气,平缓低微有些受伤的语气磨在慕芸心上,让她觉得愧疚不安:“你分明是扭了,却没尝一口就要丢掉,还要反过来怪它不甜。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呢?”
他就差直接将始乱终弃四个字说出来,但慕芸还是很明显地听懂了。
慕芸沉默着挣扎许久,终于将自己从心软边缘拉回来,却又不敢对他说太过直硬的话——他实在太过无辜,她已然十分理亏了。
但她也的确亲自经历过了后来的日子,明确的知道柳蕴然的不喜欢,只能思索怎么和他解释她其实尝过了的问题,半晌后她试探着开口:“其实我做了个梦……”
柳蕴然打断她:“你只是做了梦,就要将尝也没尝的瓜丢掉吗?”
“……”慕芸忽然也反应过来这样是说法听来实在荒诞又可笑,只好暂且作罢。
她想,今日说得确实太突然了,还是得慢慢来,让柳蕴然看见她的诚心,知道她不是在戏弄于他,而是真真实实的为两个人考虑。
他今日已经知晓了,下次应该就会好点了吧?
“你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她看着柳蕴然的眼神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屈服于美色与内心,她看着柳蕴然的样子心中莫名又升起几分愧疚,叹了口气,用近乎哄他的语气,道:“我同你说自然也是在征询你的意见,你不用这样想……”
当然,如果没有他的同意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也不会同意这件事儿。
她见柳蕴然面色稍缓,心下略松了口气,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柳蕴然终于重新拾起一些往日的风度,从善如流道:“好。”
慕芸终于彻底的松了口气。
而柳蕴然跟在后头,在慕芸转身之际略微扬了扬嘴角。
被众人疼爱着长大的小郡主,实在是个容易心软的小姑娘。
他瞧着园中杏花,只觉得可爱又美好,实在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