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第二百五十章·绝酒
今日苍溪戏园没有演出,整座“溪园”,空无一人,灯没有开,莫共借着夜色熹微的光线走过去,陈宝荣背对着她,坐在戏台下观众席最前面的位置。
今日中午午宴散去陈宝荣临走之前告诉莫共让她今晚来这里找他,陈宝荣并未说做什么,莫共也没有细问。
莫共走过来,拱手作揖:“陈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
“我们说的是九点见面,现在还没到九点呢。”陈宝荣轻幽幽地站起身,微笑着对莫共说:“我去把灯打开。”
灯一亮,陈宝荣一身凤冠霞帔,红锦绫罗,脂粉细腻,妆容精致,莫共看清楚,他是《霸王别姬》剧目中虞姬扮相。
流盼态媚,眼含芬芳;夭夭面容,灼灼辉光;龙章凤姿,惊为天人。
如此近距离看他,莫共心中不禁感慨: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玲珑剔透,温润华美,真是绝世贵公子,当今世上,只有他,堪称这般风华绝代!
“共儿,请坐。”
莫共惊住了,怔了怔才坐下来,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两杯酒。
“共儿,听我唱一曲,好不好?”
莫共沉重的点点头,不知为何,忽然间自己的眼泪又汹涌的储满眼眶。
陈宝荣走上台。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生。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陈宝荣依稀看见,十五年前的东京,那个大雪日,莫先生的身形和面容,当今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渊清玉絜,光风霁月。
曲罢,陈宝荣走下台。
“来,共儿,我们从没有单独坐在一起喝过酒,我敬你一杯。”陈宝荣举起桌上的一杯酒。
“不敢当,是我敬先生才是。”莫共举起杯,陈宝荣已一饮而尽。莫共也毫不犹豫饮下去。
一杯烈酒下肚,莫共忽然间神清气爽,整个人都开阔许多。
陈宝荣看了一会儿莫共,说道:“倭寇入侵,人人都受尽屈辱,苟且偷生。可我这样的侮辱,怕是人间再无其二,空绝古今。”
“只要伊藤那个鬼子杀了人回来,必要陪他唱《霸王别姬》,中华民族的国粹,博大精深,竟要被他这样的人玷污。还要……遭受痛不欲生的……轻薄……□□……”
莫共的愧疚之感又涌上来,不敢正视陈宝荣,不自觉低下头去。
“年轻时在东京留学,我是在莫先生的救助和庇护下,才得以生存,一晃,竟已过去这么多年。”陈宝荣轻轻笑了笑。
莫共认真望着他,听他叙述往事。
陈宝荣:“当我知道莫先生做地下工作,奋不顾身为抗日前线搜集情报铲除敌寇时,我便毫不犹豫答应了莫先生的要求,潜伏在那个魔鬼身边,希望能为你父亲做点事,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实际上您提供了无数宝贵的情报。莫共在心底默默的说。
“共儿你知道吗?你心中有一个挂念的人,他就是你活着的信仰,你只要知道他在你身边,这便是幸福,活着的幸福,莫大的幸福!我体会到了,我很庆幸,我今生体会到了。”陈宝荣神色越来越激动,“知道莫先生被害的那一晚,我差一点就疯了。我拿起钝器便要杀掉那个魔鬼,是耿中石先生及时赶到制止了我,那样的话,我不仅无法报仇,还会立即死掉。”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莫先生为了帮助王耀宗将军出城,不惜性命竟自己假扮成那位国民党将军,声东击西引开敌人,王将军成功逃离南京,可是莫先生却被日本人一枪打在臂膀上,因为伊藤松阴当晚连夜开会,没有及时治疗差点残疾。这样的事例太多太多了,这七年来,你父亲为□□和国民党提供情报、提供资金、捐赠医药物资运输军火数不胜数。可外人知道的却只是扣在他头上这顶大汉奸的帽子。莫先生是大英雄,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陈宝荣嘴角渐渐渗出血,说话也越来越有气无力,莫共急切问道:“陈先生……陈先生,你怎么了?”
陈宝荣不说话,莫共站起身,走到陈宝荣面前,万分忧心,也万分恐惧:“陈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莫共才注意到陈宝荣手边的酒杯,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这酒……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陈宝荣意识渐弱,莫共大声呼喊着,带着哭腔。
“您前一段日子还和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结束它,为何现在,您要这样做?”莫共静静看着陈宝荣,他眼皮垂下,藏着不可救赎的忧绝之痛,莫共心里更是千般刀绞着。
“我的第二次生命是莫先生给的,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日本人也快要穷途末日,莫先生走了,我已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莫共终于明白为何今晚他要自己来“溪园”,莫共大哭起来:“可是伊藤绫野还没抓住,陈先生,你说过要为我父亲报仇的。”
陈宝荣:“我等不了了,这件事,我知道你会做的。”
“先生,你不可这样,你不可丢下我……先生……呜呜呜……”
陈宝荣的残余毒酒噙在嘴里,他紧紧握住莫共的手,断断续续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要答应我,把我葬在莫先生旁边……不要求合葬,只要葬在他旁边……就好,这样我就不寂寞了。日本人哪一天被赶出中国,你来告诉你父亲的时候……也顺便告诉我一声。”
桌上摆好的两杯酒,面向陈宝荣的那一杯,在她来之前,便已下了毒,莫共悔恨不已,自己怎么这么蠢,竟然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她该怎么和父亲交代……
莫共只以为陈宝荣是一位莹莹儒士,国粹先生,却未想他为消恩仇快意,也有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一天。为报父亲之恩,陈先生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苟活到今日,不惜以命相随。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莫共止不住热泪滚滚,潸然而下。
陈宝荣去了,唱完这一曲《霸王别姬》,他安然的靠在椅子上,是这一生之中最绝美的妆容。
望着陈宝荣忧绝凄美的面容,莫共静静坐着,不知如何挪动自己的身体,眼泪和着寂静的月色,流了一整夜。
第二日,莫共回府,全身疲惫,失魂落魄,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莫共软弱无力的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抬头便对上了荒木歌川的眼睛。“哼”,莫共心中冷笑一声,原来他早已等在自己房间。
荒木歌川正驻足兰花前,细细的欣赏着,莫共并不理会荒木歌川,径直坐在椅子上。荒木歌川忽然走过来,正色道:“谢谢你帮我解决掉伊藤松阴。”
莫共心中咯噔一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这时,荒木歌川轻轻地从兜里揣出一张纸,递给莫共,莫共打开来:“鹧鸪天元好问
候馆灯昏雨送凉,小楼人静月侵床。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金屋暖,玉炉香。春风都属富家郎。
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莫共心中一惊。
一夜未归,清早回来酒气熏天,最重要的是,据他的亲兵汇报,莫共昨晚并不在百乐汇,而是在苍溪戏园。她在苍溪戏园里一夜未出来……只要想到此,荒木歌川心头的恨便冲上脑门。
此时,莫共忐忑不安,她自认为自己策划的天衣无缝,他是怎么知道的……莫共将纸放在桌子上,依旧面容镇定的坐着。
“调查组的人说,伊藤松阴被杀之时,正好是苍溪戏园第二场戏《西厢记》快要结束,园子里突然停电,一片漆黑,‘灯昏雨送凉’,多么契合。”荒木歌川故意着重“灯昏”二字,见莫共不动声色,荒木歌川接着说:“这首诗中还出现了‘西园’,‘西园’,‘溪园,’两字同音,这城中叫‘溪园’的除了沧溪戏园还有别的地方吗?你怎可能不知道伊藤松阴喜欢听戏?”
莫共忽然觉得这个人异常恐怖,是不是她一切行踪,他都了如指掌?
恐惧归恐惧,冷静下来的莫共又开始细思,这几年来走过的每一步,没有哪一步不恐惧。她只能尽全力应对。他在这里质问她,暂时,她赚得一张生符。
荒木歌川:“你的这本《宋词诗选》之中,我还未动手翻页,只要打开,它便自动到了一百二十七页——《鹧鸪天》,这是你一直在看这首诗且研究很长时间的痕迹,因为书的纸质很软,而你把它压了很久。”
莫共见荒木歌川手里拿着一本书,原来是自己的《宋词诗选》。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的中国古诗要么趋于磅礴大气,要么趋于相思绵愁,或者缥缈瑰丽,但这首是都不符合以上三种,且太过于普通,那你为什么要看它很久呢?你一直在书上看这首诗,说明你之前根本没有背过。而它刚好用于传递情报。”
莫共后背一阵阵发凉,这时,她才终于明白几年前听人说的那句话,荒木歌川不是搞情报的专员,但他搞情报的能力却无人能及!
“至于你和陈宝荣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细究。”震怒的面容间布满心事,荒木歌川的愤怒燃烧到极点,依旧压低声音问道:“你一整晚没回来,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