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花
chapter3
晚九点三十，蒋勉夫妇已经离开，医生护士例行过来给沈灼进行体格检查，查看心跳血压数据。
沈灼右手接电话，伸出去左手，让食指指尖夹上连通仪器的夹板。
房中安静，值班男医生支着黑色签字笔往病历本上刷刷记录，隐约听到沈灼手机里的说话声响，不知那一头在喋喋不休什么。
许是嫌吵，沈灼将听筒稍稍拿离了耳侧。百无聊赖间，他垂眼看向夹着夹板的手指，视线又顺着指尖滑到左手腕。
就那么盯着手腕看了好一会。
检查做完，护士们小心收起仪器导线，领头医生等沈灼结束通话后仔细询问：“沈总，今天头疼还有没有发作？疼痛有缓解一点吗？”
沈灼稍稍思考，回：“今天还好，没头痛过。”
医生点头会意，继续记录。
沈灼此前身体非常健康，并没有头疼相关病史，然而这次车祸后伴随失忆，却出现了头痛的症状。
医生写完，将病历本放回档案夹，与沈灼道别。
沈灼放下手机，对医护笑笑道谢。
然后室内恢复沉寂。
沈灼这时像想起什么，微微倾身，打开床头柜抽屉。
抽屉里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纸页，这两天秘书送来的，以及最上，一串静躺着的檀木佛珠。
他随手把它拿出。
有微弱的檀香味浮过来。他拇指扣着珠子，在灯下随意摆弄了两下。接着手背翻转，将佛珠往半空轻轻一抛、再一接。
珠串稳稳落在掌心。
……
苏半棠一直没等来付君昊的任何联系。出轨视频发过去，仿佛石沉大海。
这一晚她依旧没睡好。自毕业工作后，她的睡眠质量一直都差，出车祸后的这些天尤甚。
心里装着纷杂无章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晨光熹微时，她在浅眠中听到外婆起床的动静。再之后是高中生表弟。
一室一厅的老公房，她与外婆睡在卧室，客厅拉了张帘子，是表弟的睡处。
房子隔音约等于无，有悉悉索索走动、洗碗声，还有开门关门的锁匙咔哒响。
每个浅眠人都对声音敏感，苏半棠闭眼皱着眉，在这些杂音、窗外的车碾声、房间电风扇的呼啦声中，把脑袋深深埋进毯子。
再醒来时，头昏昏沉沉很痛。
表弟这学期升高二，月中已提前开课，这时间在学校；外婆坐在客厅看新闻重播，电视机嗡嗡嗡。
苏半棠躺床上，习惯性捞起枕边手机，查看消息留言。
付君昊仍在装死。一整晚加一个大白天，哪怕连个仓惶的解释简单的辩白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痛哭流涕悔过认错了。
她该说什么好？
苏半棠扔掉手机，手臂遮住眼睛，闭眼深深呼出气。
仰躺着沉默了一会，她坐起，低头翻出付君昊的电话——她要跟他分手。
没必要再耗下去了。
正要拨出号码，也是凑巧，这时手机上付君昊居然给她打来了电话。
苏半棠划开接听，“喂，付君昊？——”
“棠棠，我们分手吧。”
话没说完，听筒里突如其来传来这句话。
“……”苏半棠呼吸一窒，被付君昊打了个措手不及，噎得半天接不下去。
电话里，年轻的男声还在继续：“棠棠，我知道我这通电话来得有点晚。昨天我想了很多，也看到了你发给我的视频。我承认，视频里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人就是我，做了就是做了，敢作敢当，没什么好辩解的。但是你难道没发觉么，你我之间这两年的问题越来越多，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的情绪我的理想……我考虑了很久，我们还是分手吧。”
千想万想，没想到付君昊居然先她一步把她甩了。
“分……？1苏半棠一口郁气憋在胸中，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该先说什么。半天，最后只出口一句毫无意义的：“为什么？”
“棠棠，我能懂你不想和我分手的心情。”付君昊叹气，“你现在只是生气和不甘心而已，我们好聚好散，别闹得这么难看好么？”
苏半棠终于受不了，“我是问你，既然早就想分手，那为什么之前要骗我？谁说我不想跟你分手了？”
他怎么这么自信？
付君昊感叹：“你能同意那最好，我一直怕你会伤心。对了，之前借你的三千块——”
苏半棠缓过了劲，截断他的话，“付君昊，反正我们都想分手，话都说这么明白，那我们两从今天起就做个了断。”
她放平声调，“我不再刨根究底你出轨的事，以前我们之间互送的礼物也都各自处理掉算了。至于你之前转我的三千块，也别再问我要。”
“就这样。分吧。”说完，毅然摁断电话，迅速拉黑了付君昊的所有联系方式。
当然，她说不打算还付君昊那三千块钱，只是气话。
可没想到，没多久，付君昊的那帮兄弟朋友们居然一个接一个打电话发消息过来，狂轰滥炸，生怕她卷钱跑路似的。
“半棠，君昊犯了错我们已经在骂他了，你消消气，有事好好说嘛。那三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君昊也很重要，没这钱就他这月光的性子接下来两礼拜可能连吃饭钱都没了啊1
“苏半棠，你这女的怎么回事？没本事看好自己的男人就算了，怎么还想借钱不还？你不就仗着自己有点姿色？付君昊这逼能惯着你两年已经够意思了好么，换我两个礼拜玩够了就把你踹了！赶紧的，还钱1
“棠棠，君昊也不容易，你知道君昊以前怎么对我们吐苦水的吗，说他和你交往两年你们都没睡过！这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埃而且你家条件也不好，他凭什么一直喜欢你呢……唉，我悄悄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君昊跟那个妹子早就处了小半年有了，我们这些朋友早都知道，平常也经常跟她出去玩，那妹子家里开公司挺有钱的。这事都怪我们做兄弟的瞒着你……”
“付君昊当年怎么说也是大学里的校草，有点红颜知己不很正常，你也犯不着为了这个就黑他三千块钱啊！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外面也有别的男人？”
苏半棠本来还没什么，结果被这群人一哄而上地一闹，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又被拱起火。
她忍着头痛，把那些人一个个拉黑。
总算清净了。
消息提示被清空，她盯着手机界面，表情也像被清空了一样。
脑海中闪过许多从前的画面。
在校篮球队的付君昊，在簇拥人群中望向她的付君昊，坚持不懈追了她一年的付君昊。他陪她走过打工下班后的夜路，帮她联系过相熟学长学姐，听她倾吐过实习加班的牢骚……让她误以为，他是个不赖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她竟然粗枝大叶地到现在才发现。
想必那些狐朋狗友们，也看了不短时间的笑话。
可是凭什么，她要被当成笑话？
他们催她还钱，她还偏要拖着不还。
-
苏半棠就是在这种低潮心情下，两天后再次去三院的。
沈灼真的信了她脑子一热的鬼话吗？信了吧。
也许很多时候，人只是抱着侥幸心理，只是选择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吧。
八月季夏，天光直射，晌午的空气熏浓得化不开，呼吸一口都是热流。住院部楼下种着几十年树龄的香樟，树冠郁郁葱茏，连成一片，叶子油绿得似要滴出来。
苏半棠并不喜欢来医院这种地方。
她爸爸是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的，她妈妈是在医院去世的，她小姨还是在医院走的。
进到住院大楼内部，空调冷气和特有的酒精味一下把人从混沌中拍清醒。
高级病区在五号楼十六层以上，在这个医疗资源紧张拥挤的时代，那些楼层往来人影却寥寥无几，清净异常。
苏半棠做了一番当假前女友的心理建设。
当到达二十楼沈灼的病房门口时，沈灼正从套间里间出来，被护工推着金属轮椅，好像要去哪里，他侧头对人吩咐着话。
“沈总1苏半棠忙唤了声。
沈灼转头，看到她，眼尾微挑，“苏小姐？”仿佛觉得她此刻出现得不合时宜。
男人额头的一圈纱布已被拆掉，黑色碎发下饱满额头连着眉弓，比之前更显冷感。
“我，来看看你，上次跟你这边说好的。毕竟交往一常”苏半棠紧绷了一瞬。她提了提手上的红色塑料袋，里边装着刚买的巨峰葡萄，“提早过来了，带了点水果。”
“哦，你来了。”沈灼缓眉，表情一刹那间却显出一些莫测来。他看着她，眼神中似乎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东西。意外、淡嘲、无谓。
可惜苏半棠当时没能解读出他这表情里的含义，就像后来的很多时候那样。她不擅长解读人的表情，而沈灼又是这样一个难以被解读的人。
他说：“我要去隔壁楼。你东西放桌上吧。”
“嗯。”苏半棠点头，把那袋葡萄放向外间的玻璃茶几桌，在桌上的茶具、各式礼物盒中挪出个空位。
放完转身，发现沈灼和护工正在等她。她有些尴尬，“我好像来得有点早，没打扰到你吧？”
沈灼一笑，“还好。”
-
跟沈灼离开病房，沿着铺满日光的长廊走向电梯，脚步声和轮椅声在安静楼层内轻轻回响。
快到电梯间时，沈灼忽然开口：“苏小姐，能麻烦帮我去买个打火机么？”
轮椅停下，后边护工看看沈灼又看看苏半棠，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沈总……”
陪同出来的保镖也冲苏半棠摇头。
苏半棠不明所以，有点为难，就听沈灼对她说：“买不到打火机火柴也行。”
苏半棠就去了。
住院部里只有药房，她搭另一部电梯下楼，去到院外。
医院后门周围的连锁餐饮店、私人服装店、花店水果店寿衣店满地开花，但可气的是，平常随处可见的打火机，居然一家店都没的卖。
最后苏半棠在背阴的弄堂小超市买到了一只塑料打火机，机身红底金字印着“恭喜发财”。
买完，回到住院部五号楼。
一楼的玻璃大门敞开着，远远折射阳光和金绿树影。
她穿过门廊来到电梯前，伸手揿下上楼键，却很忽然地，一时之间失了头绪。
——该去几楼，去哪里找沈灼，把东西交给他？他刚刚说要去隔壁楼做检查，可做什么检查，在哪里做，统统没说。
苏半棠收手，给自己定了定神。
就算沈灼不把她当回事，她也还必须要找到他，见他。至少赔偿的事，还没跟他谈妥。
苏半棠最后回到了二十楼沈灼的病房前，与剩下留守的保镖待在一起，面面相觑。
她手心揣着那只塑料外壳的打火机，百无聊赖又隐隐忐忑，一会坐着刷刷手机，一会又站起来看看病房房门。
房门正中的卡槽里插有一张白色卡牌，上面用黑色字体端整印着房间专属病人的名字信息，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沈灼。
二十八岁。”
沈，三点水；灼，火字旁。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苏半棠看着那水与火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半小时，终于等到沈灼回来。
她把穿街走巷买来的打火机交到他手上。交接时并未刻意避开接触，于是手指难免擦到他的手掌皮肤，温温凉凉。
沈灼看了她一眼。
苏半棠误以为他不满这个打火机的品质，解释道：“只买到了这个。”
他收下，礼貌回应，“谢谢。”
-
苏半棠跟着沈灼进到了病房里面。
护工在房间整理器具，日常打扫。沈灼拿起扔在茶几上的平板，好像在收发邮件。屋内一时安静，苏半棠也不是热络的性格，杵在旁边，看着多少有些多余。
但她惦念心事，最终还是主动挑起了个话题。
“沈总，你还记得过去我们交往时候的事情吗？”她问。
“嗯？抱歉，不记得了。“沈灼刚好放下平板摸出手机。他一边拨出电话，一边偏头朝她看去，”不然你给我说说？“
“这个说来话长。”关于这个谎话，苏半棠早就私下编好了设定发展小故事，“我当年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你的，——”
只不过才起了个头，就看到沈灼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要听电话了。
苏半棠安静收声，听话站到一边。
却不防几秒后，她的手机也响了。
“叮叮叮叮叮”“嗡嗡嗡嗡嗡”，振动加铃声的双重组合，苏半棠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机从牛仔裤后裤袋里摸出来。
手忙脚乱里却出了错，她本想拒绝接听，指尖却划反方向划到了接听；想要挂断，却点成了外放。
打来电话的是个陌生号码，有些耳熟的年轻男声吵吵嚷嚷传出来：
“苏半棠，我陈越，听说你跟付君昊分了？那你要不要考虑考虑跟我交往哈？我从以前起就特别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生，觉得你特别漂亮，就是之前觉得你太高冷了，呵呵，那个，而且我肯定不像付成昊那么抠，活儿也比他好——”
苏半棠按了两三次，才把这通电话按挂断。
空气安静了，沈灼那边也没声响。她抬头朝沈灼看了眼，才发现他正接听着手机，侧头看着她，皱眉失笑。
这回苏半棠总算能读懂他的表情。
那表情似在说：小姑娘桃花还挺旺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