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唉,莫提了。”崔文沛叹了一口气,借靠着两人的搀扶在半熄的火堆前坐下,“城里米价太贵,我听人说去乡下的庄子里收粮便宜,某富绅有千顷良田,于是便跟着捐客准备上门问问去,没想到半道上就被人打劫,挨了一顿打不说又被赶下来马车,还把腿给摔折了,好容易逃出来,反倒是跟其余人跑散了。”
只短短的一句话,却满满的都是关键词。
为了买粮才受伤,买粮给谁吃?给你们,所以等于是为了你们而受伤的。
为何半夜出现在此地?因为被打劫了,同时也暗示着身上没钱。
最后,他们不止是两个人,还有别的同行者,只是暂时跑散了,表明了随时都会有人过来找到他。
听了这话的一圈人都满脸气愤地声讨,独属管大牛特别地义愤填膺,他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直骂:“可恶!该死的强盗!那个捐客指定也是同他们一伙的!”
崔文沛应景地轻抽了口气,微一皱眉,“何以见得?”
“害,恩公您是没见过不知道,我在老家就听说过有这种人,是专门做的这种营生,就是借口做生意下套,故意坑骗一些外地人带上银钱去那荒僻之地,实则他那同伙早在地头上等着下手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卖粮的富绅,他们就是这样,做毛皮生意的就说有私藏的好料虎皮,做药材生意也会说有上等的百年山参。”
“恩公呐,您放心,就在这儿歇上一宿,等明儿一早,我管大牛背着您回城里去府衙报官!告他个谋财害命!”
“唉,算了。”崔文沛看一眼低着头摆弄着包袱不说话的四妹妹,连忙摆了摆手,继续按着原先商量好的套路来,“做生意可不好招惹上官府的,反正也没几个大钱,就是些散碎银子,不然我也不至于挨上这一顿的毒打……唉,还得多亏了余管家谨慎,没叫多带什么银钱,只让带上了她。”他苦笑一声,紧接着向众人介绍说:“这位是小姐身边的心腹,管账丫鬟,叫明儿,是正式定契后负责同小姐支钱的。”
甭管别家的小姐身边有没有管账丫鬟这个工种,反正在她这儿从此就是有了。
“明……明儿姑娘。”“明儿姑娘。”“明儿姑娘。”
一帮人瞬间不自在起来,吭吭哧哧地口称姑娘叫着朝她见礼,笑得还挺巴结。她的右边就是崔二哥,而左边的人几乎是听到介绍的一瞬间就撤离了她两个身位那么远,又偏要偷眼去瞧她,弄得一点都不大方。
管大牛是陪在崔文沛右侧的,他望了望那个矮敦子黑乎乎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的脸,只觉贵人小姐身边的心腹果然就是气象不凡,只瞧着轮廓就知道这必是个美貌逼人的天仙,当下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当然,这夸赞都略显得质朴土气,但好在也没有调戏人的嫌疑。
有了过了明路的身份,周文湄便直接开口发问了。
她说:“我听说城隍庙外设有粥棚,你们躲在这个荒庙里做什么,还有其余的人呢?也是跟我们一样,寻不着路走散了?”
“明儿姑娘,不是不是,我们已经去过城隍庙了,这边离城隍庙近,离官道也近,还有个顶,要是下雨了也好躲水,至于其余人……嗯……也没有走散,只是吃了那边的饭,是要被劝作佃农的,有一半多的人都这样留在那边,跟着大户家里去了。”
有人不太赞同他的话:“哼,什么劝?分明就是恐吓、威逼!你是没听到那些话,我们也想待在那片地方混几日肚皮,只是见着好些个人轮到领粥了都不给打,会强行给赶到一边去,想是被记下来面孔了,崔大老爷,您见多识广,给俺们讲讲,这分田的事,究竟做不做得数?”
“对啊对啊,有好些人说平州府给分田是假的,是反贼,明儿姑娘,有这回事吗?”
也有人还暗自嘀咕着诸如“这地方还闹山鬼,夜里白日的,听说都时不时就有人被山鬼掳走。”“都要饿死了还怕什么山鬼!山鬼再厉害,你领了粥米吃下肚去,它还得让你抠出喉咙来不成?反正我明日里就还要去。”之类的话。
管大牛苦笑一声,“一百多人剩了八十三个,还有好些个是新来的生面孔,不少人是半推半就,被拉了就走,唉,现在有草叶树根进口,只要小心些不生病,总不会活活饿死了人去,只是吃不饱,差力气。我专门给打听过,咱剩下的人里头又有那拖家带口的,想着不能让孩子也沦为佃户硬是咬牙撑着,有那一口半口吃的都让出来给孩子,生生给饿晕过去好几回,如果撑不住了,也是要当佃户去的,总能暂且捡回来一条命在。他们好些人原来都有自己的地,只是前些年贱价给卖了逃荒,等到没地佃田种过了才晓得,那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只有比从前更苦的,也就做梦都想有自己的田,恩公,明儿姑娘,您给俺们说说看,那个什么的召乡令,到底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周文湄一口咬定,斩钉截铁。她不了解具体是个什么章程,但反正自己也是要去平州府的,便是个假的,或者一应的传言水分过大,她家大业大的,难道还负担不起这百来人口的一张嘴了?便是所谓亲生爹娘不愿意给钱,她还不能自己挣?这不今天还进账了三十两黄金嘛,虽说来源不怎么光彩就是。
为了安抚住他们顺利渡过眼前的危机,周文湄甚至还大言不惭地打了个包票,“我家小姐最是心善不过,若是到了平州府,去得晚了分不到田地,那就上我家的工坊里来做工也是成的,月钱公道不说,还从不拖欠。”至于工坊在哪?呃,等建好了那就有了呗。
她拆开了搭在膝盖上的包袱皮,一大兜的馒头白花花的几乎要晃瞎了人眼,口水的吞咽声顷刻间便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都坐直身子探过来脖颈,狼一样的目光聚集过来,几乎要把她的膝盖骨盯穿。
但没人敢动,也没人敢伸手过来抢。
周文湄说:“这是我在强盗手里抢救下来的剩余口粮,现在的情况暂时也拿不出更多的了,大伙人太多了也不够分,这样吧,我今天就做个主,我看咱们这里的孩子跟女人差不多也就有十来个,都过来,挨个上来排队领馒头,我先说好了,不准带走,也不许藏起来留着,就在我眼前当面吃完。”这是怕发生争抢惹来乱象,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然我就收回来,分给别的人吃。”
周文湄也不管四周响起来的嗡嗡声,肃起来一张脸,继续说:“今晚的饭虽然不是人人有份的,但你们没分到的人也不要着急,我在这里保证,最迟明日下午,我就会带着米粮再到这里来,给大伙分一碗立筷不倒的粥饭……不,两碗!每人两碗。”
“立筷不倒!”“粥饭!”“两碗!”
这下口水吞咽声更加猛烈了,依稀仿佛都闻到了米香,八十多个人眼巴巴地望向这边,狼一样的目光更多地从馒头迁移到了她的脸上,谄媚而渴切的讨好几近肉眼可见。
“但我这是有要求的。大家听好了。”周文湄拎着一兜子馒头站起身来,“我们家崔二公子受了重伤,不宜多动,所以他会暂且留在此处,等明早城门一开,我就会进城去请大夫过来,这段时间还要麻烦你们的保护和照看,直到我和小姐领着大夫过来接他。”
“没问题的明儿姑娘。”“对啊,崔大老爷是我们的恩人,照看他是应该的。”“保证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周文湄长舒了口气,总算稍稍放心。
她直接把馒头拿出来发放下去的行为其实是有些冒险的,只不过这馒头带都带了,她跟崔二哥都吃饱喝足,剩下的总不能就此扔在路边不管吧,那多浪费粮食,指不定就招来个天打雷劈。可带进流民堆里藏起来自己吃吧,实在是也不太安全,万一有离得近的狗鼻子闻到了食物的香气,用偷的还好,要是来个明抢,一旦乱起来三拳难敌四手,崔二哥一个伤员也的确难以招架,再是有恩在前,极度饥饿的状态下面对食物任何人都是有可能六亲不认的。还不如画个大饼,先给部分人一点儿甜头尝尝。
第一个走上前来的是一对母女,周文湄坐回木墩子上后,那个孩子都够不到她的额头高,被母亲紧紧地牵在手里,接过大白馒头的手颤巍巍地抖得厉害。
她都完全不用担心人小猛然吃太多会坏了肚子,因为这大白馒头根本就不大,小小巧巧的一个,将将盖过了掌心,说实话还挺袖珍的,也完全比不上现代街边包子店里的暄软。
成年的女人很少,十三个人里面就只有四个,其余八个都是各个不同年龄段的男孩子,有且只有那一个女孩。
至于这个孩子的标准嘛,呃,当然不能按未满十八岁算了,经由系统精准测算,儿童两字的量化标准在此刻就是只针对于一米三以下。
也有那长得高些的半大少年人蹭上来想领的,但周文湄并不发给他,也没有皱眉呵斥,只是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队伍后边,温声道:“馒头不够了,咱就让给小一些的,忍一忍等着明天吃粥饭,好吗?”
皮包骨的少年人几乎在瞬间就涨红了脸,他猛点着头,讪讪地缩回手,默默地退走了,同时队伍的后面也还缩回去人群中好几个。
哎,食不果腹,实乃人生第一等软刀子割肉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