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烟霞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陆离铮上完厕所出来,少女已经坐回吧台里,正低头翻着本书,散碎的发丝被挽到耳后,美甲花色素雅,淡蓝和素白晕染开来,碎钻点缀得恰到好处。
听到响动后抬起头看他,左手握着杯喝的,莹润的粉唇咬着吸管,脸颊微凹,杯里水面缓速下降。
“东西。”钟浅夕吐出咬到扭曲的吸管,唇瓣开合,清甜讲。
陆离铮盯着沾染了水痕的唇瓣,眉心一跳,莫名其妙的感觉口干舌燥。
对方停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过分炽热,钟浅夕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可她理亏在先,暗自腹诽不就是多看了会儿手吗,做人怎么能这么小气,长得好看也不能耽误别人打工吧?
僵持两分钟后,钟浅夕忍不住开嗓,软语问,“您还有事吗?”
“……”陆离铮回神,曲指骨反敲吧台,戏谑道,“你猜?”
钟浅夕捏着塑料杯外壁,歪头试探性发问,“您是想喝这个吗?”
陆离铮喉结滚了滚,心不在焉答,“嗯,来杯跟你一样的。”
钟浅夕点头,回身先称茶叶煮茶,再洗柠檬切片。
纤细的手指抵着椭圆形柠檬,刀起刀落,干脆利索。
陆离铮长腿斜撑,坐在高脚凳上,凝视着少女的背影,花边的围裙随着动作轻晃,粉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白嫩后颈,完全不设防备的姿态。
光扯着颀长的身型,于台面打出巨大的暗影,他的眼神越发暗下去,不动声色地磨着后槽牙。
手机震起来,不用猜,该是小芷在问他怎么还没回家了。
“您的果茶好了,十八。”钟浅夕把新打包好的柠檬红茶推过去,接过张一百。
这年头买奶茶用现金的不太多,她打开收银柜慢腾腾地点钱,听到门前风铃声地灵灵地响,接着是机车的引擎轰鸣。
钟浅夕抬眸,人已经没影了,刚停车的地方上空有昨夜落雨打下的叶片在空中打转,很快又重归于地面。
她把应找的钱记在备忘录上面,以来提醒后面交班的同事,就又托着腮专心翻起书来。
打架殴斗或是惊鸿一瞥对于钟浅夕来说,都不过是手账上的一笔带过罢了。
她没空多想,搞钱最重要。
收养自己的钟家夫妻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三番五次的表达过,“你不需要担心,我们会赚钱,你就专心读书,该花就花,千万不要省钱。”
可钟浅夕还是想要主动分担点儿什么,她已经添了够多的麻烦了。
钟家夫妻俩都是苦命人,自幼被遗弃,在孤儿院[1]相识,没有父辈们的原始积累,靠自己的双手打拼了大半辈子,才终于攒钱买下条渔船,远洋捕金枪鱼维生,日子总算过得去。
在海上救起她之后日子又变得紧紧巴巴了起来,养孩子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吃穿用度念书,样样都是支出。
当时才十岁的她在海水里沉浮久了,身体很差,经常发烧,日夜惊醒,需要人陪。
曾受到了世界的善意,现在也想为别人撑伞,考量再三,钟家夫妻决定走程序收养了她,给她起名浅夕——捞起她的那天是退潮。
养父钟明把自己的渔船租出去,重新干回了水手的工作,高薪但辛苦,一年只有两三个月在岸上。
养母明柳在家照顾钟浅夕,明柳小时候因病被遗弃,没有生育能力,又很喜欢小孩子,从前休渔期总回孤儿院帮忙照料小朋友,她尽了最大的努力照顾羸弱的钟浅夕,养成健健康康的模样。
四年前钟明去离岛等登船,原定计划是上条小船,但他听说下午有艘更大的货船靠岸,考虑到工资要高出百分之五,才没有跟老朋友们共登小船。
那艘小船在航行三个月后遇上事故沉没,无人生还,公海打捞困难,有的尸骨至今未能找到。
钟浅夕和明柳接连做噩梦,在钟明结束那次航程后,怎么都不肯他继续登货船了。
直到前年收养钟明的好心人肝癌,家里中财政告急,明柳与钟明不得不再次夫妻档起航,把已经十五岁,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的钟浅夕留在家里。
水手是个很苦的职业,说拿命换钱不为过,每天早起敲甲板防止生锈,久而久之变得耳背,日光肆无忌惮的侵蚀肌肤,把四十岁的人变得像六十岁一样沧桑。目之所及都是一望无际的汪洋,不知道明天会如何,是晴朗还是骇浪,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有食物的保质期都长到惊人。
钟浅夕刚被钟家夫妻俩从海里捞起时,混身被晒得爆皮,蜕皮疼痒,记不起任何事情、答不出任何问题,陷入了我究竟是谁的恐惧中。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任钟家夫妻紧赶慢赶,船仍花了小两个月才靠岸,她钟浅夕很少出船舱,每每看到无休无止的蓝色,腥气涌入鼻腔,都会习惯性的扶着栏杆干呕。
钟明把床让给她和妻子,自己打地铺睡,钟浅夕唯一的娱乐是看书,钟明会在货船靠岸时候翻岸边的废弃物,捡些旧书拿回去卖、或是送给曾经养大自己的孤儿院当读本。
她流畅看完了英文原版的《简爱》《野草在唱歌》与《夜莺的玫瑰》,明柳诧异地问她怎么看得懂?
她答不上,但就是能看得懂。
回到沐城后被送进医院检查,医生给出了因为溺水缺氧导致了脑细胞受损,造成暂时性失忆的结论。[2]
再后来那些记忆碎片慢慢地浮现出来,她终于记起一切。
豪宅跑车、父母和哥哥、邻家大姐姐……以她为名命名的星辰、悲怆的琴声、无休止的补习,母亲在她指责钢琴老师后揣测的眼神。
哭喊与欢笑,好的坏的,无穷无尽。
每个假期住在英国,练习口语时整栋宅子没人肯拿母语和她交流。
她叫闻越蕴,帝都闻家二小姐。
钟浅夕曾经尝试过在明柳不在家的时候拨打母亲的电话号码。
第一次接通后,她听见了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您好,我是闻越蕴,您找我母亲的话,她现在不在。”
她颤抖着手指挂断,再拨回去,抢先开口,报出母亲的名字,“我找卢欣怡。”
那边顿了几秒回,“我母亲现在不在,您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帮您转达。”
她再度挂断,接着怎么都打不通母亲的手机了。
已经改叫钟浅夕的闻越蕴不明白,是她的记忆出了偏差,还是或者自己其实从未存在过。
隔了三天,重新提起勇气的她拨打家里的座机,接通电话的该是保姆之流,听到她说自己找闻越蕴后。
那个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声音再度出现,梦魇般地重复着,“您好,我是闻越蕴,你那位。”
“我是闻越蕴。”钟浅夕瑟缩成团,扯着电话线念,“我才是闻越蕴。”
座机被挂断,再也无法打通。
她发疯似的翻遍了过去几个月的报纸,没有哪一条刊登了寻她的启示。
但不管再怎么绝望无助,日子都还得继续过下去。
多年后早已完全割裂开来的经历归在如今钟浅夕身上,除了梦魇外,还让她有了在学业上摆烂的资本。
人可以永远相信精英教育与帝都海淀卷王模式。
哪怕是读到高二,翻开课本预习,空间几何也还是她八岁就学过的内容。
钟浅夕对自己的期待值不高,保持现在的成绩,考沐城本地的985大学,争取多拿奖学金、读研后考公务员,赡养父母、补贴已经更名为儿童福利院的孤儿院,安安稳稳,一生无虞。
神也不能阻碍她抓紧赚钱。
清风乱翻书,拂到没来及的看的某页。
顶行写着:[我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有比较。]
钟浅夕自嘲地笑笑,又翻回到刚看的那页,默算了下未来十天的收入所得。
奶茶店兼职半天九十、手模拍摄每小时一百,衣服模特按出图算钱,今天这头薄藤色是为了接下来在本地举行的lolita主题茶会染的。
染色不花钱,理发店倒找,tony老师给她染头开直播,从漂色开始,直播八小时,冲榜速度飞快。
临走结账送到门口,店长姐姐语重心长的拉着她的手,叮嘱开学夹直染黑一定要过来,否则就去她家敲门哭着求她来,弄得钟浅夕哭笑不得。
晚上十点半,夜色茫茫,海面平静。
主城区的豪宅灯火通明,波斯地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少年穿亚麻家居服,撑膝翻绘本,耐性十足的给妹妹念着童话故事,脚边伏了只呼呼大睡的金毛幼崽,圆耳朵晃动。
指腹顺过柔软皮毛,又用大拇指摩挲食指,倏地回想起白天那只像小狐狸的少女,不知道她的粉发是不是也同样柔软细腻。
钟浅夕踩碎皎然月色,拾阶而上,在防盗门关掉的瞬间露出几许倦意,轻掐眉骨和空荡荡的屋子讲,“我回来了。”
白日的张扬少年没出现在手账里,她已经有一阵懒得写手帐了。
那种桀骜恣意的人如当空烈日,原本就不会再有交集。
钟浅夕平静的度过了打工人的暑期生活,直到命运在开学这天轮着重锤再次砸向她。
命运这狗东西或许还觉得自己很幽默,给骚操作配了音。
“大锤八十,小锤四十,给你优惠,大小锤一百五,来,刷卡还是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