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临溪花园的公寓一片狼藉。
陆以逞这几天都是白天在公司晚上去医院, 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地板上的血被草草擦干净了,其他什么都没动。那条脚铐锁链静静地躺在地上,像这间屋子一道狰狞的疤。
陆以逞弯腰将链子捡起来, 入手是冰冷触感, 金属的气息中混合着裴然的身上的味道——也许只是他的幻觉和妄想,还有血腥味。陆以逞攥紧了链子,走进房里, 将锁链放在床上。他是一个绝望的、濒死的溺海之人,这象征着禁锢的锁链是他的浮木。陆以逞抱着这堆链条睡了一夜。
手机铃声吵醒了陆以逞,他睡得浅,睁开眼。
电话是丁助理打来的:“大小姐来乘正了。”
陆以逞的头隐隐作痛,他说:“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 他才发现已经快中午了。这是这么多天他第一次正儿八经挨床睡, 居然睡得如此昏天黑地。
陆以逞进洗手间洗漱, 对着镜子一愣。
镜中的男人胡子拉碴,嘴唇干燥,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头发胡乱翘着。他昨天睡觉时没脱衬衫,这时衬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而他的手臂的脸上还有铁链印出来的红色痕迹。
这样可不行啊。
陆以逞掬了捧冷水拍在脸上, 深深地吸了口气。
……
陆采薇今年二十七岁, 长相明艳, 穿着时尚。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天性严肃认真, 对业务能力有着变态执着的要求,陆以逞不在的日子,乘正科技的总助处被折腾得够呛。但也正因她的严谨和认真, 陆以逞不在的日子,乘正科技运转如常,还去欧洲参加了一次国际性质的机器人展会。
在下属面前的陆采薇和在弟弟面前的陆采薇完全不是一个人格。
陆以逞关上总裁办公室的门的同时,陆采薇便“啪”地一声给自己嘴里的烟点上了火。
她坐在陆以逞的办公桌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在烟雾缭绕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说说。”
“说什么?”
“跟你那小情人的事。”
“谁?”陆以逞皱了皱眉,“裴然吗?”
“昂,”陆采薇说,“都怪你啊,这几天把人卫子晔撂医院不管,为了陆卫两家的交情,爸就让我去看看,我去看了,卫子晔恳请我来打探一下你们之间的情况,我顺口答应了。”
“关他什么事?”
陆采薇穿着高跟鞋的脚晃啊晃,吐出一口烟圈,说:“前未婚夫,给点面子嘛。”
陆以逞面无表情:“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的,那可以走了。”
“ok,”陆采薇跳下来,说,“晚上记得回家吃饭,我来这主要就是爸让我来提醒你这个。”
陆以逞说:“知道了。”
陆采薇离开乘正科技后,开车转道去了桂树区的一家咖啡馆。
她今天奉父亲的命令,还约了一个人。
在咖啡馆前停好车,陆采薇一眼就看到了靠窗位置的男人,五月淡淡的阳光照在他半张脸上,使他像一幅古典油画,恬静动人。
陆采薇心里都动了一霎。
和模糊的视频中仓皇羸弱的形象不同,眼前的男人有种冷静和淡然,陆采薇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第一次认同弟弟看人的眼光。
她十厘米的高跟噔噔敲着地面,袅袅走进店里。
“你好,”她走到男人面前,伸手,“我是陆以逞的姐姐,陆采薇。”
“你好,我是裴然。”男人笑。
正面看,陆采薇才发现他的白有些病态,他的唇色很淡,令他整个人更加一副没有生命力的样子。不过,有的人没有生命力是将死的木、灰败的石,有的人则是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无机质宝石。
裴然搅着咖啡问:“找我什么事?”
陆采薇坐下来,玩笑道:“不给女士点一杯饮料吗?”
裴然懒懒道:“不好意思陆小姐,我穷。”
陆采薇没有计较,反而很高兴:“那太好了。”
裴然说:“嗯?”
陆采薇从包里拿出一张卡:“密码123456,里面有五十万。”
裴然:“……”
陆采薇认真地说:“离开陆以逞,离开玉都,随你去哪里。五十万够你全球各地痛快地玩一圈了。”
裴然摇头。
陆采薇说:“不要执迷不悟,陆以逞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裴然撑着脑袋,对陆采薇笑:“我摇头的意思是,五十万太少了。你们陆家这样的豪门,只愿意为亲儿子出这点钱吗?我待在陆以逞身边,随随便便要个几百万不是事。”
陆采薇说:“那你想要多少?”
裴然说:“鉴于是一锤子买卖,又是大笔的现金流,我就给你们打个折,五百万好了。”
陆采薇好奇道:“打折前的价格是?”
裴然说:“怎么也要一二三四五六千万吧?乘正科技市值都上亿美元了,你信不信,我跟陆以逞说叫他把乘正科技送给我,他也会送的。”
裴然倾身向前,信誓旦旦。
陆采薇没有吭声,从包里换了个张卡出来:“五百万,密码一样。”
“谢谢,”裴然收下卡,站起来微微鞠了一躬,“最多一周后我就会离开。”
陆采薇微笑:“合作愉快。”
裴然拉开椅子,转身离开。
剧情偏移值20。
上辈子他没收这笔可笑的钱,即便那时他已经打算离开陆以逞。那时他心里始终有一股自尊,过于敏感的自尊,让他无法接受这样一笔堪称侮辱的钱。
但今生不一样了。
敏感、自尊、自爱、爱别人,换来的无非是一遍又一遍的伤害和痛苦。与其如此,不如狂欢。
……
陆家有一整个庄园。
别墅门口左边是泳池,右边是花园,后院还有片巨大的绿植迷宫,迷宫前的青青草地供上流社会的夫人老爷门跳舞开part,除此之外还有果园、菜园,什么都要吃新鲜的。
两个模样极为相似、粉雕玉琢的小孩在门口的小花园跑来跑去。
陆以逞的身影出现时,他们停下来,脆生生地叫道:“哥哥!”
然后比谁能更争得陆以逞的宠爱似的,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抱陆以逞的大腿,仰着脸叫:“哥哥你回来啦!”
“哥哥安安好想你。”
“哥哥宁宁也好想你!”
安安宁宁是这对龙凤胎兄妹的小名,大名分别叫陆以追和陆采珠。
两个小家伙今年快八岁了,但由于家中众人无下限的宠爱,他们极任性,也极童真。不想去的宴会可以不去,不想吃的菜可以不吃,不想上的兴趣班可以不上。
在陆以遨、陆采薇和陆以逞三人中,他们最喜欢陆以逞。
但这三个人里,陆以逞最不喜欢他们。
当年清町绑架案件后,父母就把陆以逞接回了玉都。那时陆以逞已经三年没有见到父母——除了在新闻上,不论此前他们曾经吵过多少次嘴,那毕竟是他亲爸妈,他是想念他们、依恋他们的。
他攒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开心的事情、伤心的事情要和他们讲。
陆以逞想过要在父母面前大大地抱怨一番,抱怨他们错过了他成长中最为关键的三年,抱怨他们这三年一次都不去看他……
然后他被送到家了,蹬掉鞋子扔下包想飞扑进母亲的怀里,然后——
母亲怀里抱了一个,摇篮里摇着一个,听见他回来,眼都没抬,只敷衍地问了句:“小逞回来了啊,怎么样,还好吧,没受什么伤吧?”
陆以逞僵硬在原地,干巴巴地说:“没有。”
母亲这才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快过来看看,你的弟弟妹妹,安安和宁宁。”
回家以后,等待陆以逞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温馨和睦,而是噩梦。
父亲认为他作为家族的男性,必须要有优秀的体魄和成绩。在清町胡闹这么多年,该回到正轨了。他的要求极高,陆以逞咬牙努力学习,希望能得到父母的关注和爱,但母亲更关注年幼的弟妹,而父亲那时正在把足够优秀的长兄作为继承人培养,在他眼中,陆以逞所做的都是陆家的儿子必须做的,是他习以为常的,并不需要多加夸赞。
陆以逞感觉自己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也只是勉强站在原地。而安安宁宁,只要摔个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将全情倾注在他们身上。
“哥哥?”宁宁扎着丸子头,晃了晃脑袋,疑惑地看着他。
陆以逞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们玩。”
他走进屋里,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在插花,她看起来还很年轻,神情恬淡。
“妈。”陆以逞叫了一声。
“小逞,”妇人抬头,惊喜中掺着忧愁,“你回来了。”
“嗯,回来吃顿饭。”
陆以逞说回来吃顿饭,就真的只是吃一顿饭就要走。
陆颛喝住他:“你工作都在玉都,干嘛天天住外面?以后回家来住。”
陆以逞说:“不了。”
陆颛放下筷子,说:“为了裴然?”
陆以逞矢口否认:“不是。”
陆颛冷笑:“在我们面前你当然说不是。不管是不是,我劝你都死了这条心。裴然跟在你身边,只是为了敛财而已。这样一个人,虽然流着卫家的血,但骨子里就是粗鄙贪婪的,你早些认清楚!”
“放屁!”陆以逞说,“他跟我在一起没主动要过我一分钱!”
“天真!人家那叫放长线钓大鱼,今早你姐去找他,他狮子大开口,要了五百万!”
陆以逞愣了下,旋即冷静道:“你骗人。”
陆颛递了个眼神给陆采薇。
陆采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
三分钟后,陆以逞僵立在原地。
陆采薇凉凉道:“小弟,算了,咱从小到大,这种人认识得也不少——”
“你闭嘴!”陆以逞眼眶通红地叫道。
母亲也急了,狠狠瞪了陆以逞一眼:“你怎么跟姐姐说话呢?!”
陆以逞环顾着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
蔺寒玉口中美满的家庭。
他是最顽劣,最不知悔改,最不受欢迎的那个。
他从小到大都渴望来自父母、兄姐的爱,但他永远是得到最少的那个,他是所有人中最不被爱的那个。
他任性,不懂事,天赋有限,他苦苦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爱他的人早已经来到他身边。
裴然爱他。
裴然爱他。
爱了这么多年,没有怨言,没有索求。
那么爱他的裴然,被他伤了心,说不爱他了。可陆以逞一直在想,他是可以弥补的,一切误会是可以解释的,他会努力修补裂痕,修补……裴然的心。
可是录音笔里传来裴然的声音,戏谑又冷酷,将他的感情称斤论两,卖了个好价钱。
裴然不爱他了。
裴然真的不爱他了。
面对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失望的眼神,陆以逞握紧了拳头,说:“你们买他走,我可以买他不走。他真的想要钱,那是好事,我生在这个家里,有的最多的不就是钱么?”
“陆以逞!”陆颛几乎咆哮起来。
陆以逞没有理会父亲的歇斯底里,他拎起椅背上的西装,对母亲说:“我先走了,公司还有很多事。”
乘正科技总裁室里的休息间还留着两件裴然的衣服,临溪花园衣服更多。
陆以逞抱着裴然的衣服睡了一个很短的午觉,短短二十分钟,他做了好几段梦。梦见裴然嘻嘻笑着说,以逞,我觉得五百万都卖亏啦;梦见裴然满身是血死在公寓客厅,眼睛睁着,向他诉说死不瞑目;梦见在这里,休息室里,裴然哭着说,“真正想要的,是得不到的,很痛苦。我知道。以逞,我知道。”
醒来后,陆以逞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时他以为裴然说的是蔺寒玉,他嫉妒得要死,吻着他让他别说了,别想了。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裴然说得是他啊,是他陆以逞啊,明明他们那时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可裴然眼中的心碎欲绝告诉他,裴然不认为陆以逞爱他。
那时陆以逞好生气,他好恨蔺寒玉,恨蔺寒玉叫裴然那么伤心,那么苍白。
原来是他啊。原来自始至终是他啊。
是他陆以逞害得裴然那么伤心,以至于彻底死心。
陆以逞在休息室的床上攥紧了裴然的衬衫,痛苦地弓着身子。他的心好疼。一刀,一刀,又一刀。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不被爱的感受——他以前总觉得裴然不爱他,但只是仗着裴然的爱与纵容恣意妄为罢了,这才是真正的不被爱的感受,这么痛,这么痛。
他终究失去裴然了。
刚刚得知他拥有过那样的爱,就失去了。
丁助理拿着文件正要敲门时,整个人顿住。
总助处也瞬间静了,原本午休轻松闲适的氛围荡然无存。
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惊骇和悚然。
从总裁办公室里传出了哭声。嘶哑的,绝望的,痛不欲生的哭喊声。
声音不太清晰,隐隐约约,但听得每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总助处的女助理喃喃道:“下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
男助理紧张道:“咱乘正科技要倒闭了吗?别吧,我房贷还没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