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焚烬
在钟莘枫遣兵出发前,舒窈找到了钟莘枫,同她说出自己方才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
“你说什么?不可!万万不可!陛下那么小,怎么能带她去洛城。”钟莘枫连连摆手,表情身体都是抗拒。
“勤王殿下,民乱易平,待平乱后,只是带她去看看战后惨状,不会伤及陛下的。陛下虽小,但她也应该有做帝王的觉悟,她是孩子,但她更是东乾的国主。若我们一直将她好好护在皇城里,耽于逸乐,待我们百年之后,谁能护她?”
“可是……”
舒窈咬唇道:“殿下,历代国主即位之前,皆有或大或小的历练,这样她们才知道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承担着怎样的责任。小陛下懵懵懂懂被我们扶上位,单凭书纸教诲,如何能悯民苦,如何能担其责。该心狠时,就应当心狠。”
见钟莘枫依旧皱着眉头,舒窈长叹道:“殿下,您与我都是做母亲的人,自然舍不得这样小的孩子受惊,但您要相信,小陛下比你我想象的都要懂事坚强。”
她这样的小孩子,在婴孩时期就很少哭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懂事,惹人心疼。即便如今孩子心性过多,但她心底良善。闹的时候,瞧见别人因为她的闹而难过,她就不闹了。
稳重如小月亮舒望,犟的时候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谁哄都不行。
钟莘枫望进舒窈含泪却坚定的眼神,胸腔一阵闷疼,良久,她叹声道:“好。”
这事自然由舒窈去向小陛下说,舒窈在凉亭里寻到一起玩耍的钟潇云与顾溪亭,嘴上还没怎么忽悠,钟潇云就一脸期待地答应了下来。
她被抓进宫里后快要闷死了!好不容易可以出去,她怎么会不答应。
顾溪亭在旁边欲言又止,舒窈别有用意地问道:“小太傅有何异议?”
看着身边雀跃的钟潇云,顾溪亭敛下眸子,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何缘由,他总感觉自己会失去什么。
可是,他的小无忧,不就在他身边吗?
待舒窈走后,钟潇云转过头,问道:“溪亭哥哥,你带我出来,是要做什么呀?”
顾溪亭从怀里拿出刚才见到舒窈便藏起来的小纸包,同她说道:“尝尝。”
“这是什么呀?”钟潇云伸出手,拿出一块,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眼睛顿时亮晶晶:“好甜!”
“是民间的饴糖,前些日子我出宫买来的。”
钟潇云迅速将糖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后,又伸出手去拿。
顾溪亭将纸包微微往上抬了抬,让她的小手扑了个空,见她委屈巴巴,顾溪亭点了点她的鼻子,宠溺道:“不要吃那样快,听我的,含住它。”
说着,他从纸包拣出一块糖,喂进她的嘴里,看到钟潇云享受地眯起眼睛,他柔声道:“然后许个愿望。”
钟潇云歪着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乖乖闭上了眼,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他。
“可以嚼啦!”顾溪亭道。
钟潇云依言细细嚼了咽下,却见顾溪亭敛下眸子,神情温柔得不像话,他说:“小无忧,生辰快乐。”
钟潇云撅起小嘴,说道:“不对不对,无忧的生辰是明日,溪亭哥哥你记错了。”
“我没有记错,”顾溪亭摇摇头,轻轻抱住了她,说道,“到明天,宫里会来很多很多人,我会在他们的后面,可能见不到你一眼。只有今天,你是属于我的,我可以为你过一个生辰。”
钟潇云在他怀里转了转头,闷声道:“无忧只要溪亭哥哥的……才不要别人。”
顾溪亭孩子气地舒心笑了,他摸了摸钟潇云的小脑袋,说道:“嗯,我知道。”
今日到亭子里,钟潇云特意把宫人遣在百步之外,此处无人,倒显静谧。两个孩子玩了一会,最后在钟潇云昏昏欲睡中作结。
顾溪亭背起半睡半醒的钟潇云,踏着晚阳的余晖,两个小小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沿着辉光向远方延伸,好像有一生那样长。
他想通了,公仪陵已死,无忧无辜,他应该放下仇恨,去好好保护这个他生命里唯一的小姑娘了。
……
说来也巧,第二日牢房里又被关进来一批人,与楚绾同牢房的又恰巧是一位老医师,她身上又正巧带着药丸与绑带,寻了牢里的木板将楚绾的腿固定好,喂她吃下了退烧的药。
过了几天,楚绾意识刚恢复,便被人从牢狱带到了府衙中。
“姓楚的,那日星池说的,你可都听见了?他要你给沈大娘平冤,你知道怎么做吧?喏,纸在案上,写她无罪,再磕几个头,姑奶奶我就饶了你。”沈星池委身的那个头领颇随性地坐在官椅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楚绾抬起眼睛,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沈星池的身影。
楚绾摇摇头,说道:“除非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否则无法宣沈大娘无罪。”
“啧,你怎么那么轴啊?”头领探出身子,食指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你写了,你就自由啦!不就是几笔的事吗?”
“律法如此,不可违背!”
头领怒而摔笔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楚绾忍着腿部的剧痛,挺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本官此生,以律法为信条,律法定下的好便是本官认知的好,律法定下的歹便是本官认知的歹。除此之外,多说无益,不如直接杀了本官,本官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向阎王参你们一本。”
头领的恼怒从看到楚绾的视死如归后古怪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说道:“你连死也不怕,那你怕不怕你视作命根子的东西被毁呢?”
楚绾变了脸色,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把她给我拖到她那书房里去。”
楚绾的书房,有整个东乾的律法收录,有洛城百年案子的卷宗……还有她斟酌后试图修订补充的律法初版,以待来日呈入京中,经国主确认后,正式施行。
到那时,奴仆不再命贱如草,下九流行当亦能不再无利无权饱受欺辱。
每当她添上一条,那样百姓和乐的画面便会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美好到让她热泪盈眶。
那是她的初心,是她的梦想,是她的全部生命。
而此时,头领却狞笑着向她的心血中丢入了一把火。
“不要——”楚绾发疯似地挣扎,火光扭曲中,衬得头领的面目更是可憎。
看着楚绾崩溃,头领残忍勾唇道:“放开她。”
手下脱手的瞬间,楚绾便像一道风一般扑入越烧越旺的纸堆中。
那是她的梦啊……
楚绾哆嗦着扑在纸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四周火舌舔上她的肌肤,阵阵灼痛,却也比不得她心上之痛。
本以为即便是她死了,只要手稿留在世上,必有世人替她还世间公道。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公道会随着她一起葬身在火海里,一切化作梦影,消失不见。
意识模糊中,她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凉意,她以为那是她的错觉,可在她睁开眼睛之前,她听到头领的声音怒吼道:“沈星池,你要做什么!”
楚绾睁开了眼睛。
沈星池手里提着还在滴水的水桶,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是刚刚疾跑过来似的。他望向楚绾的眼睛里有不甘,有愤恨……还有,心痛。
楚绾蜷缩在纸灰上,身边还有未能扑灭的火苗跳跃着,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想要拉楚绾出来的沈星池被人控制住,终究是没忍住,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头领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女人,她文盲,但她不傻,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是那两人有旧情,而她自己被沈星池背叛了!
“贱人!”头领抓着伏地而哭的沈星池长发,将他拖了起来,狠狠地卡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沈星池以为自己马上快要死掉的时候,手下来报:“头儿,不好了,外面有兵来打咱了!”
被摔到地上的时候,沈星池的眼泪糊了一脸,很是不好看,可他看着还在喘气的楚绾,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在,他们都还活着。
……
平定乱民,如预想般顺利。乱民的眼界太小,以为占了一座城便是一块地域的土大王,却不知城外有浩大天地,哪里容得下小小的他们。
平乱大将谢儒诗进城扫残兵,在府衙中寻到了依偎在一起微弱呼吸的两个人,楚绾身上被大幅烧伤,谢儒诗认不出那是曾经的同僚,但她知道,他们是被乱民戕害的无辜人,于是连忙遣人送他们去医治。
待城中异动已平,谢儒诗着人安抚百姓,一个小少年颤抖着抬起头,问道:“将军姐姐,我的娘亲爹爹呢?”
城中人附耳告诉谢儒诗道:“他是城中富户周大善人的独子,乱民烧杀抢夺,整个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谢儒诗心下不忍,抱住小公子,轻声道:“一切都结束了,你的噩梦也结束了。”
小公子似乎是知道了问题的答案,颤抖着哭泣了起来。
战乱可平,山河可定,可战乱所造成的伤害,却无法抹平。
沈悦背着医箱,出现在街头上。
乱民杀上泠水村的时候,沈悦正在给四块墓碑前除草。
她洒下一坛烈酒,苦笑道:“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来见你们,最后一次来见……曾经的沈悦。
一切马上要结束了。
她的噩梦也快要结束了。
临近下山的时候,她发现了不对劲。
好在泠水村没什么富人,不是乱民的目标,村里没受什么损害,也就是被搬了几袋子米,人都没事。
沈悦刚松了口气,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那城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