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36力所不能之事2
罗萨找到镇长候选人夫妇的别墅时，夜已深。
他没有惊动在睡觉的大狗，悄声无息地跨过围墙，围着一层外的窗户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小戴特的房间后，他顺着水管攀上了二楼的檐台，刚探头查看第一扇窗户，运气很好，正是小戴特的房间。
今夜月光暗淡，小戴特坐在床边注视着手中的东西，表情深沉，看起来心事重重。
罗萨蜷起手指，用食指的骨节处，“哒哒”地敲了敲窗户玻璃。
小戴特想事情想得入神，直到罗萨敲到第六声，他才注意到，转头看向窗户方向。
就在他看见披星戴月的罗萨那一瞬，脸上露出了惊讶和欣喜的神色，他慌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床头，向窗边走来。
但当他准备打开窗户时，又显得有些迟疑。
他表情沉重地将手指扣在窗户的锁上，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打开窗户并让出位置。
罗萨轻轻一跃跳进了房间。
当他起身，他发现小戴特刚才拿手上，现在被他放在床边的，是之前奥威送给圣教堂小孩子们人手一个的玩具青蛙。
小戴特没像以前一样扑进罗萨的怀里，而是生疏地退开了一点距离。
他有些冷漠地问道：“罗萨怎么来这里了？”
罗萨起身仔细地打量小戴特，在他能看见的角度里，没有什么皮外伤，基本可以排除被虐待，不过也有可能是被言语威胁。
罗萨淡声道：“我来看看你。”
这敏感的小孩立刻反问道：“是因为我明天要参与竞选演讲的事情吗？”
罗萨正愁如何开口，闻言敛了下情绪，严肃地答道：“嗯。”
小戴特昂头道：“你来是为了责怪我而来吗？”
他声音哽咽，罗萨垂眼看他，发现已有泪光。
罗萨否认道：“我不是。”
既然他自责、懊悔，那他一定有苦衷，罗萨就是为此而来的。
罗萨蹲下身，将只到自己腰高的小戴特揽进怀中，轻拍他的背，这是一种能够释放他人压力的安慰动作，曾经这些小孩很吃罗萨这套抱抱安慰。
罗萨以为他会委屈得大哭，但他没有。
小戴特咬着牙坚持不靠上罗萨的身体，浑身都在发抖。
罗萨在他耳十分温柔地说道：“能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我会帮你的。”
来之前，罗萨想过很多种劝说小戴特改变主意的方法。其中最坏的情况，他需要使用幻境控制小戴特，了解发生了什么。
不到万不得已，罗萨不想那样做，不仅是因为幻境会共享他人的情绪，而且用幻境去读取自己熟悉的人的记忆，会了解到他对于自己想法，有可能会知道他对自己的成见和不满，甚至得知他曾经背叛自己，都是非常令人厌恶的事情。
曾经为了了解姐姐死亡的真相，罗萨滥用过双叠幻境的读心术，去读取每一个他认识的人的情绪，那种对他人失望透顶的感觉令罗萨感到恶心。
只是现在罗萨长大了，他开始能够理解，人类都是黑暗的、自私的、只考虑自己的，在人所组成的社会之下生存已经够无趣了，他不想对自己相熟的人使用读心术，不想了解他们内心深处私密的黑暗。
小戴特如果愿意自己说，他没必要再使用自己的能力。
与罗萨并排坐在床边的小戴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后，低下头，用拇指揉搓交叠紧握的双手。
犹豫再三，小戴特终于开口说道：“……凯莎修女常说只有听话的孩子才有人要，而那些自私、贪心、没有奉献精神的孩子，最终连教会都会抛弃他们。我一直这样相信着，所以我一直想要做得最好。我尽力做好每一件事，谦让和帮助别的孩子，我努力那样做，希望有一天领养的机会能轮到我，我能拥有一个家，拥有自己的父母。”
“嗯，我理解。”罗萨长睫眨了眨，侧目道，“所以呢？”
索菲娅是很好的神父。
圣教堂不是唯一领养孤儿的机构，但可以说索菲娅和凯莎是做得最好的。
索菲娅于孩子们是像慈母一般的存在，她会给他们讲故事，会拥抱陪伴他们。而修女凯莎更像严父，虽然她平时看来很温和，但她制定了严格的管理条例，孩子们都必须遵循她的要求，不然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罗萨作为一个借居的成年人，也领略过不少凯莎的严酷，为此还改正了偷东西的恶习。这些赏罚从结果上来说是正义的，但是多少让身在其中的孩子们感觉温暖不足。孩子们还是渴望自己的家。虽然罗萨清楚领养关系与亲生父母完全不同，孩子们就没有那么清楚了，他们还是向往神父的童话书中所述说的真正的家，没有人分走父母爱意的家。
“所以你知道当那个机会终于要到来时，我有多么期待吗？”
小戴特说到这里闭上了眼，似是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他忍耐已久的心结，罗萨本以为他珍惜的是这次被候选人夫妇领养的机会，心知这个机会又多糟糕，不由得心情复杂。
谁知小戴特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那对教师夫妇没有说一定要领养我，但他们想要领养的是一个健康、听话、懂事的小孩，神父也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却被人从堤坝上推了下来摔断了腿！”
罗萨惊诧地转头，对上了一双满是愤恨的眼睛，小戴特狠狠地说道：“那些家伙是故意的！”
因为小戴特从未表现出来过，罗萨未曾料想他藏着这般的恨意和恼怒。
难道说，他根本不是被迫而是想要报复？
罗萨颇为烦闷地吸了一口气，“他们是谁？”不是想要主持公道，只是单纯地提问，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些平日里天真的小鬼会蓄意伤害他人。
小戴特似乎也不愿意罗萨介入到他们的纷争之中去，他看了罗萨一眼，没有说话。
怨恨憎恶罗萨可以理解，但这是还以颜色十倍的报复，这不止是报复他想要报复的小孩，而是伤害神父和圣教堂的行为。
罗萨道：“可是你这样做，会影响到索菲娅神父，还会影响到小镇竞选……”
“不是我想这样的！”小戴特语气焦躁，两手握着罗萨的手腕，他带有哭腔地说道：“罗萨，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希望圣教堂不好过，更不可能希望索菲娅神父不好。我只是没有选择……如果我不帮助他们，他们就会送我回圣教堂，可我回不去了，那里已经容不下我了。”
……什么叫容不下？
罗萨皱了皱眉，他安抚小戴特情绪后，又与他聊了很久，才大概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摔断腿后，虽然小戴特失去了被领养的机会，但却获得了索菲娅神父的特别关注。索菲娅神父因为他行动不便的关系，陪伴他的时间大大增加，小戴特甚至开始觉得受伤是一件好事。
罗萨很能理解他的想法，因为索菲娅神父真的既温柔又温暖，能一直跟她在一起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接受新的养父养母离开圣教堂呢？
原来上一次圣教堂被袭击时，索菲娅开枪击毙最后一个匪徒的绑架袭击事件里，四个与索菲娅一起来救援的人均被杀死，而圣教堂的孩子也有遇害，存活下来的人只有乔司、佩拉、小雨还有小戴特，其中佩拉和小雨都受了伤，而乔司也被绑做人质，只有小戴特成功藏起来，毫发无损。其他孩子怀疑小戴特只顾自己，而故意将其他小孩推到敌人的枪口上，他们背地里说他，并且排挤他。
小戴特情绪低落地说道：“那些人冲进来用黑色的长刀杀人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与乔司分别躲到了两个草堆后面。那些人捉住了佩拉，有人说要拿佩拉绑回去当人质，他们为首那人却说不要小女孩，他说他刚才明明看见了男孩。然后这个时候乔司太紧张了，他不小心推倒了草，被他们发现，就被捉住了。真的是他自己不小心推倒了草垛，他却告诉其他小孩那是我做的，他觉得我是想要报复他，可我没有……”
虽然小戴特没有点名之前把他从楼梯上推下来的人是谁，但罗萨已经听懂，这两次事情都在现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乔司。
“那次事情以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都改变了，凯莎修女也告诉我说：‘圣教堂不容异类’。可我真的没有…就算我讨厌乔司……我也不想害死他……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我没有希望圣教堂不好的意思，他们只是要我证实看见索菲娅杀人这件事……索菲娅神父……确实开枪打死了匪徒……”
小戴特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也就是说，他因为这件事，认定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去圣教堂，接受候选人夫妇作为他的养父养母是唯一的选择，而如此聪明的小戴特，又怎么不知道这个要求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他出卖圣教堂的情报，同意他们作证的要求，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被接纳的地方。
因为索菲娅的关系，圣教堂一直是个宽容的归宿，甚至连罗萨这样的人，都能够被收纳。虽是听过约翰医生说过几句索菲娅的情况，但听到小戴特被孤立排挤的事情，他忽然怀疑索菲娅是不是情况仍然很糟糕，糟糕到都不能清楚和疏导这些小鬼的恶意。
他真的应该去看看索菲娅神父……
但与这个念头同时一闪而过的，是凯莎充满厌恶的脸。
罗萨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问道：“索菲娅神父还好吗？”
小戴特睁大眼看着罗萨，眉头微拧，对这个问题做出了不解的表情，他道：“罗萨也没有见到她？我没有见她……我已经没有见她的资格。”
“不会的。”罗萨拍了拍小戴特的头，温和地说道，“你还什么都没有说，还可以挽回，还可以回到圣教堂去……你还想回去吗？”
小戴特怔怔地看了罗萨一会，小声答道：“不想。”
这有点出乎罗萨的意料，他懵了一下，又问道：“如果误会解开，他们愿意接纳你了，你也不想回去吗？”
小戴特道：“罗萨觉得这可能吗？就像我的腿伤在逐渐治愈，但我也无法在治好后觉得我曾经没有受伤。”
罗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约翰医生说得没错，大多数人都只看中自己的利害，这是一种人类的本性，纵使罗萨不愿意相信，他也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了此事。
这是无法改变的吗？
就算只是涉世未深的小孩，想要改变他的执念其实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到底，罗萨也完全没有站在小戴特的立场上考虑这件事，罗萨之所以到这个地方来找他，想规劝他，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圣教堂，保护索菲娅神父，为了自己所持的利害关系立场罢了。
“罗萨，能不要讨厌我吗？”
在一旁的小戴特敏锐地发现了罗萨神色的异常，他手指牵扯着罗萨衣袖的一角，轻声说道：“我最喜欢罗萨了，我最喜欢你的歌和你的故事，我向往成为罗萨一样的人，所以……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罗萨闻言愣了半晌。
他本来想说为了竞选才领养的父母，一定是不如圣教堂的去处，但又觉得语言是如此无力，这话说出口，只会让小戴特觉得自己与他不是一边的，徒生不必要的戒备。
毕竟比起语言，罗萨拥有其他优势。
所以罗萨扬起嘴角，脸上挂上了无比温柔地笑容道：“怎么会呢？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罗萨抬手将小戴特拥入怀中，将他抱紧。
新月在穹顶露出一半弯，天色很暗，不见一点星，厚重的云层中隐隐约约能见着一丝电光，沉闷的夏夜好像在等待一场骤雨。
罗萨坐在小戴特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而小戴特此时已经陷入沉睡。
幻术能让人陷入某种情绪，但不一定能改变他人对某事的看法。
罗萨也只能相信，小戴特是忘记了曾经与圣教堂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才做出这样错误的选择。于是，罗萨给他制作了一个关于过去的幻术，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与其他孩子们一起唱诗，分享糖果，索菲娅和凯莎在一旁开心地看着这一切，再有更多，那就是这美梦会混入一些小戴特的记忆和情绪，在美好的氛围下，会激发美好的情绪记忆和回忆，甚至给他带去感激的心情。
但他醒来后，会怎么看待，罗萨不得而知。
人都是固执的，幻术能让人获得短暂的美梦，美梦却终有醒来之时。罗萨在曾经噩梦连连的时光里，也为自己弹奏过曲子，催眠自己让自己陷入过幻术。
那些让人沉沦的美梦，其实都很局限。
只要有花费一些意志力观察，只要不再沉沦快感，人就可以很快从幻梦中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虚妄。
比如现在小戴特沉睡的这个美好的幻梦，他只要打开教堂的大门，就会发现门外与洒满阳光的圣教堂完全不同，他会发现门外漆黑一片。
如果罗萨多花费一些心思，这个幻境的世界也可以更大一些，但阳光总有尽头，总会走到漆黑一片的地方，然后睡梦中的人清醒过来，得知这是梦。
罗萨不敢确定，万一小戴特内心深处早已没有珍惜圣教堂的想法，那他醒来后只会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所以罗萨守在他的床前等他醒来，以便得知确切的结果，方便确认下一步的行动。
就在这时，罗萨忽然听见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这声音不大，夜深寂静，显得很突兀，就好像一袋米被从高处砸向了地面。
罗萨向窗外望去，花园尽头的围墙下，隐隐约约地站起来一个模糊的黑影。
由于今夜云层很厚，夜色极暗，罗萨看不清对方的脸，从大概的外形轮廓看出那是一个有些胖胖的矮个子。
矮个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踩到了花园中会响的树枝，惊得园中警觉的看门狗狂吠。下一刻，那狗从入口处朝那人飞奔而去，吓得那矮个子叫了一声。
这一声直叫罗萨心弦紧绷。
因为这声音稚嫩，明显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而且令罗萨感觉十分熟悉——这分明就是乔司的声音！
乔司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