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25黑色的回忆
不管她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好感，反正都能为罗萨所用。
罗萨曾经有过前科，王国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们都做了对幻术做了免疫防御，但是这个女孩没有免疫。罗萨不知道是因为她是新人，还是因为大战在即有所疏忽，总之罗萨成功读取了她的记忆。
即使现在回忆起来，罗萨仍忘不掉得知真相那一刻的感觉。
从这个对他深感同情的研究员记忆中，他得知了自己姐姐的死讯。
不是细致入微的切肤之痛，而是一种茫然无措。
他不相信姐姐死了。
这个消息来源来自双叠幻境他中读取的记忆，记忆的主人深信消息的来源，她对罗萨颇有好感，所以当她听见其他研究员在休息室中说的八卦信息后，还特地找了报道确认这个消息。
记忆中她对于这个消息深信不疑的情绪也传达给了罗萨，让罗萨感到痛苦。
在六个月前王国遭到了宗邦的袭击，死伤上千人，受害者名单上有罗娜。
六个月前……
不可能。
如果罗娜在六个月前就死了，为什么他上个月还收到了姐姐问候的信函？罗娜本就是在重病修养期间，人在内塞不在帝萨斯，不该遇到此次袭击。
新闻报道有误的念头跃入罗萨脑海，像被点燃的柴火，这微弱的光点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从双叠幻境中醒来时，罗萨手指放在琴弦上，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给那个女孩带去了一个催眠的幻境。
他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确认上个月罗娜给他的信件。这封信无论口吻还是字迹都与姐姐很相似，所以他收到这封信时没有起疑心。
仔细与姐姐以前的信件比对就会发现，虽然字迹相似，笔锋也略有不同。信件内容也不像六个月没与罗萨见面的姐姐会写的信，她是情感很细腻的人，信件里却没有多表达一句思念，更像公事公办。上个月，正是这种疏离感让罗萨打消了去看望姐姐的念头，此刻再看，才发现这封信是伪造的。
这是一封伪造的报平安的信，罗萨之前没有看出来。
如果报的这个平安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呢？
罗萨的理智告诉他一个答案。
他却蒙住双耳，不愿倾听。
一定没有这样的事。
姐姐在内塞住得好好的，怎么会擅自前往帝萨斯？
罗萨需要确认答案，他拿着一封伪造的信和一封姐姐真正的信从房间里面冲出，奔向研究所的办公室。他想找列克索亲自确认，为什么列克索要拿一封伪造的信给他。
列克索博士没有在研究室。
罗萨焦躁地询问值班的研究员能否带他去见列克索，他说他要找博士确认关于他姐姐的事情。
值班研究员安慰罗萨道：“你先去房间里等等，我让列克索博士过来。”
罗萨情绪焦急，没有听出研究员语气的不安，也没有看出他眼底藏起的恐惧，他跟随此人去了一个独立的房间。
在他踏入房间后，冰冷的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隔断了外面的空间。
？
他感到莫名其妙，回身敲门，理所当然没有回音。
罗萨四顾周围，认出这里是王国实验室的禁闭室，王国之羽的孩子们时常出现精神问题，这是他们接受治疗与疏导的地方。这个房间仿佛遗世独立的空间，没有窗，四周寂静无声，一盏光线昏暗的灯，以及一扇厚重的门。时隔多年，罗萨仍然清楚记得那扇门，那是一扇厚重的铁皮门，内里灌铅，涂成了白色，和周边的墙壁一样，透着彻骨的寒意。
他们将他关起来了。
为什么？
研究员对他的态度防备，无不彰显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们欺骗了他，他们心虚害怕不知如何应对他，所以将他关了起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处境，引领战争战无不胜的王国之旗，其实只是一个王国的兵器，他不是荣光，而是一个囚犯。长久以来的和睦相处，让罗萨差点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和所有随时会发疯需要管理的王国之羽的孩子们一样，他也是这些精神失常的疯子中的一份子。
开战在即，所有一切都准备就绪，关键的一环不能断开，正是罗萨的这一环。
罗萨讨厌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没有视野，分不出白天黑夜，即使对着门扉上唯一的小窗呼喊哀嚎，也只能听见外面走廊空旷的回声。
他愤怒地对着厚重的铁门吼叫、敲门、砸门，用身体撞门，铁门纹丝不动。论战斗能力，他比大多数王国之羽弱，不可能突破这个用来关押其他孩子的囚笼。但他还是一遍一遍徒劳地敲门。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放我出去！我要见我姐姐！”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有什么必要将他关起来？
难道罗娜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害怕罗萨会发疯，所以才把他关起来？
“姐姐……”
沉重、无力的感觉将罗萨笼罩，全身像被人抽走了力量，他一瞬间情绪恍然，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忽然想到了有一年的盛夏，他也是时隔很久才去看姐姐。
天气燥热，从阳光下走过一遭，汗水会打湿衣衫。罗娜倚靠在床上看书，风轻轻吹起窗帘，阳光温柔。
看见罗萨，罗娜眼中有光芒被点亮，她从床头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罗萨，笑着说道：“这是我今早买的布丁，没有加蜂蜜，你尝尝。”
罗萨接过装在精致玻璃瓶中的布丁，尝了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格外好？”罗娜探出身子期待地望着他。
“……嗯嗯。”味道确实格外的好，罗萨看见盒子上的标识，有些熟悉，他歪头疑惑道，“这好像上次那个看望你的人送来的……”
“对，就是同一家店。我上次看你望眼欲穿的样子，问了问，卖这个布丁的店铺地址离这个疗养院很近。”罗娜凑近一些，脸上带着些许得意的喜悦，“我去店里问了问，可以做不放蜂蜜的版本。因为实在是很好吃，所以就想着等你来的时候给你尝尝。”
收到罗娜的心意，让罗萨很开心。但……姐姐又是如何知道我要来的呢？外出申请很复杂，连罗萨都没有把握多久能来一次。
这个疑惑在罗萨心里一闪而过，他没问，转而说了其他的：“姐姐，生病了就不要乱跑了。”
“我没有乱跑……”罗娜有些丧气般地靠回枕头，苦笑道，“罗萨现在是这么重要的位置，这里的人哪里会怠慢我？我出门都有护卫跟着的，想乱跑也不行呀！”
这话让罗萨安心不少，他递出手中的布丁的玻璃瓶：“姐姐吃一口吗？”
“……不，不了。”罗娜举双手义正言辞的拒绝，“我实在是不爱吃甜食。”
在离开姐姐房间时，罗萨无意中发现窗台边放着很多水培的绿植，培养容器都是同样的玻璃小瓶子，就是装布丁的那种瓶子。罗萨皱起眉头，怎么会有这么多布丁瓶子，姐姐不是说不爱吃吗？还是说，她刚才只是想留给自己吃？不过，不管有多好吃，也不能吃这么多啊……
罗萨对随行人员说：“去告诉看护，要注意姐姐的饮食管理，她毕竟是个病人。”
很快罗娜的看护亲自来到罗萨面前，为罗萨解释他们的食谱有多么健康科学，在了解罗萨在意的问题以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是说那些布丁瓶子吗？那些不是全部，实际上更多，我房间里都有一大排。令姐每天早上出门散步时都要去店里排队预订，但以后不会再买了。”
罗萨蹙起眉头：“我不是要你们限制她的行动，我是说你们也要给她建议。”
“知道，知道。”看护掩起嘴嗤嗤地笑了两声，“她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所以每天都要去买来准备着。味道非常美味，刚开始每天买来大家分，后来大家都吃腻了，好在您终于来了，毕竟她的心愿也达成了，以后肯定不会再买了。”
罗萨听完这话以后，才发现自己去看望姐姐的间隔实在太久了。
他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去看望姐姐。
但决心是一时的，有更多纷繁复杂的事情阻碍着他将一时的决定付诸实践。他不愿看着姐姐病重的模样，他想要逃避这种痛苦的折磨，他害怕见她痛苦，其实是害怕自己痛苦。
而罗娜也知道罗萨的心理，她从来没有催促过让罗萨多去看望她，也没有抱怨过病情，她自持且小心地爱着罗萨，不着痕迹。
现在想来，只有无尽绵长的悔恨。
罗萨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他醒来时仍然跪靠在铁门旁边，手指骨节和额头的血已经凝固，白色的门扉上还留着斑斑血迹，他仍然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刚才闻到的气味应该是镇定和催眠的药水，给他带来了梦境，就像迷惑人的酒，等到酒醒十分，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不愿相信那样温柔美好的姐姐明明努力与疾病抗争了，最后竟死于意外。
《圣典》将死者的世界描述成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掌管死亡的神会来带走生者的灵魂。此刻罗萨却觉得是自己丢掉了魂，他木然地杵在那里，世界坠入死寂的深渊之中。
生存和死亡是很难以理解的意义，在死亡来临之前，生者很少思考关于生和死的一切。只有当死亡碾压临近，人才会去思考到底什么是生死离别，只有这个临界点出现在眼前时，才会去领悟生与死的差别。
在此之前，罗萨一直以为这一天不会来临。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生与死，早在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正是死于战争，他那个时候就知道死亡是令人悲伤的事情，因为母亲和姐姐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们流泪，她们哭泣。所以在母亲病逝的时候，罗萨也跟着哭泣，他拼命的哭泣就好像泪水是祭奠的仪式，能成为亡者安息的摆渡船。
那时候罗娜没有哭，她挺直地坐在罗萨面前，默默的陪伴着他。罗萨哭到疲惫，再睡倒在她的怀里。
从那一刻开始，罗娜不仅是罗萨的姐姐，还是罗萨的爸爸妈妈，她承担了他全部家人的角色，成为他顶天立地的依靠。
罗萨明明有能力保护她，却没有做到。
罗娜做错了什么？那样温柔而且美好的姐姐，为什么要遭遇如此的一生？他们出生就因为战争颠沛流离，在终于罗萨获得了荣耀金钱，给她带来了安定的生活时，她已经因为格秋病备受折磨，为了罗萨也为了她自己，她坚强努力地与疾病战斗，这不该是她的结局。
忽然那坚不可摧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门外的走廊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开门的那人扶起罗萨，确定地告诉他：罗娜确实死了，死于之前帝萨斯的大袭击。六个月前，她就已经死了。
这一刻，最后一点暗淡的火光也熄灭了。
那个声音充满了恨意。
他对神情呆滞的罗萨说道：“为什么不向王国复仇呢？”
“复仇？”
这两个字敲击在罗萨心上，那人没有开走廊的灯，而是打开了手上的提灯，一道细长的光线中蜉蝣着尘埃，照亮混沌的前路。
之后的事情，罗萨记不清了。
那人将七弦琴递给他。之后他听到什么解释，做了什么，怎么思考的，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罗萨也想不起来。
这是常见的事情，毕竟王国之羽的所有小孩都有记忆障碍，包括罗萨。
在意识清醒后，他已经逃离了王国实验室。
他从目睹事件的人记忆中知晓了过程，他控制了王国之羽，造成了一次大动乱。失控的王国之羽焚烧了王国实验室，打死无数卫兵，死伤数以万计。
这件事靠罗萨一己之力很难完成。
王国之羽很强大，本来就是难以控制的力量，所以一直王国一直对暴动有所防备，有多种防止暴动的应急预案措施。罗萨竟然轻而易举地操纵王国之羽屠杀了研究人员，焚烧了王国实验室的全部资料，炸毁了王国实验室。
做到如此顺利，一定有将罗萨放出来的那个共犯的功劳。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罗萨能想到的人选，只有创造了“王国之翼”和“王国之羽”的列克索博士。
王国也是这样想的，除了罗萨以外，未找到尸体的列克索博士也成为了王国的重点通缉犯。
那天以后，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无论信仰还是信念，都坠入死寂的深渊之中，融入黑暗，所有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
如果为罗萨找到一个苟活着的理由，那便只剩下对真相的好奇。
为什么他当初会不顾后果地激起王国之羽的动乱？
王国与罗娜之死有什么关系吗？
还有一个小小的好奇心，虽然他清醒在荒山野岭，但他身上的伤得到了很好的处理，到底是谁帮助了他？也是那位共犯吗？
那位共犯，真的是列克索博士吗？
有太多不能明了的真相，所以罗萨利用幻术修改了通缉令照片，掩藏自己的踪迹，想留在王国进行调查。
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王国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追踪到他，后来他不得不逃得更远，逃离太阳王国，去到王国周边的同盟国，去到中立国，去到敌对国。他这才理解自己所拥有幻术控制能力的可怕，这才理解王国为什么防备和畏惧自己，这才理解姐姐罗娜原本的是类似“人质”的存在。他不仅仅可以通过情绪鼓动诱导心思单纯的王国之羽，他还可以给普通人带去幻境的情绪以达欺骗的目的。他不断地使用“双叠幻境”，将自己的幻术力量过给他人，读取对方的记忆，来寻求一个真相。
这时候“双叠幻境”的缺陷出现，他没办法引导回忆的人按照他想知道的信息回忆，他只能任由对方喜欢回忆什么就告诉他什么。
然后他再次看见了战争给人们带去的苦难。
有千千万万的人，就和他一样，因为战争失去亲人朋友族人，因为战争流离失所，因为战争遭受痛苦。
可这些情绪让他感受到无边痛苦的原因是，这次战争他是参与其中的主角，悲苦、痛恨、难过、厌恶，种种情绪都是起源于他的选择。
他这才想起，当初想要拥有力量，想要阻止战争，其实只是希望能为姐姐带去庇护和稳定的生活。
而他却对姐姐不闻不问，在她死去了六个月后，才知道她的死讯。他没能够去参加她的葬礼，甚至他不知晓有没有葬礼，也不知道她被王国安置何处。
他错了。
强大的力量并不能解纷争，贪婪与欲望才是纷争的源泉，力量只会让纷争无限扩大，让遭受痛苦的人变得更多。
他却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他听说王国妥善安置了帝萨斯事件的丧生者，也包括罗娜，他忽然很想去给姐姐扫墓，他想见她，想对她倾诉。
可他却做不到。
力量无用，无法守护爱人，更不用谈守护世界。他是一个麻烦且无用的存在。
他虽然活着，但已是活在死亡寂静中的人。
这一切，直到他来到皮耶艾，遇见圣教堂，遇见索菲娅神父才有所好转。
现在看来，一切不过是又一次的重蹈覆辙。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罗萨的思绪，他抬头看见那个火光来自废港码头。
罗萨一下想到那边储存着大量干草和废弃的油桶，有这样的火光的话……
这思绪才刚刚冒头，只见火焰迅速的将红色屋顶的仓库一间又一间的点燃，瞬间变为一片火海。
赤色的大本营怎么会忽然爆炸……难道……
罗萨朝那边望去。
果不其然，在红色的火焰光之中，有一道蓝色的光芒显得格外的耀眼。
明明不该担心奥威，明明他是那个罗萨厌恶的太阳国的皇子，但最终罗萨还是担忧地抱起琴起身，朝着废港码头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