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热闹
薛颂和凝神屏气,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上,几乎有些耳鸣时,才听到身侧的女子开口。
她说:“承蒙娘娘厚爱,妾身福薄,只怕担不起如此殊荣。”
浑身紧张地神经骤然一松,几乎就要软了身子,幸好被观言悄悄在身后扶了一把。他眯了眯眼,竟在自己不知道时出了一身冷汗。
林见月也同样不轻松,头回与贵妃这般交谈,还当场反驳贵妃恩赐,若一个不好便是“我命休矣”了。
永寿宫中气氛紧张,只余殿外贵妃养的几只鹦鹉的声响,远远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仿佛每一振翅都在人的心上。
贵妃冷哼一声,“薛编修自幼聪慧,能言善辩。本宫见王夫人也不是个蠢笨的。你们二人今日一同反驳本宫,若是没法儿说出个一二三来,本宫定不饶你们。”
这便是有转圜的余地了,见月稍稍松口气。只待薛颂和先开口。
她不知薛颂和为何反应如此之大,又为何反驳贵妃。若按常理,薛颂和是应当支持贵妃的一切旨意的。可今生不按常理的事她见多了,倒也不觉得奇怪。
贵妃等着二人开口,但二人迟迟不答话,冷笑道:“怎么?方才反驳本宫倒是爽快,如今开不了口了?”
“回娘娘,臣并不是没有理由。”薛颂和道:“臣等着林……王夫人给您一个答复,再说臣的观点。”
林见月颇有些恼恨,若不是他反驳的那么爽快,或许自己还有一些接受的余地,可看着薛颂和这样斩钉截铁,似乎也有部分被他影响。现在还让她先说!
莫不是自己没想好说辞先把她推出去罢!
不论如何,只好硬着头皮上,“回娘娘,妾身确与王郎……感情深厚,却有三点不得不告知娘娘。”
“你说。”贵妃颔首,皱紧了眉头。
“其一,妾是王郎的未亡人,但王郎生性不爱张扬,妾也不希望日后提起妾便会有人想到王郎,扰了王郎地下的清净。”林见月悄悄瞥了瞥成贵妃的神色,倒是没有太大变化。这才敢继续往下说。
“二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妾作为女儿,没能好好侍奉父亲,作为媳妇,也没能让婆母舒心,实在是无才无德,担不起如此重责。”
“三是,”林见月已带了哭腔,生意微微颤抖着,“王郎去后,妾心已死,恨不得便随他去了!在这世上能熬一日是一日罢了,实在无颜得此殊荣。林家并非大族,只怕担不起娘娘厚爱!!”
贵妃缓了语气,“你倒是直白,只怕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罢!”
林见月有些懵,之前一直带着些糊涂的贵妃娘娘怎的一下子精明了?
“莫要看本宫宽容,你们一个两个便可戏耍本宫。”贵妃道:“本宫不欲与你们计较,不代表本宫就蠢笨如猪了。”
这是不满意这说辞?
贵妃把玩着一把如意玉柄,“薛大人,你说,你又是何原因?”
见月松口气,贵妃这样便是放过她了。她也很想知道薛颂和是个什么意思。
薛颂和倒是一贯的不卑不亢,“回娘娘,娘娘可知‘上行下效’四字?”
“大胤多年富饶,民风开放。皇室得民心便正是因为施行仁政,让百姓生活和乐。”
贵妃不想他竟这样说,还口口声声攀扯到皇室身上来了。林见月一听“上行下效”四字便知薛颂和心意,连连懊恼自己竟未想到这样好的说辞。
“女子头婚听父母长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守寡或和离,往后嫁娶便由自己做主。本朝百年来惯例如此。”薛颂和道。
“本宫自然知晓,本宫不过是感念王夫人情深,一番嘉奖罢了,又与那些百姓何干?”
“娘娘与林姑娘同为女子,天下女子何其多,若一个两个都效仿起林姑娘为夫守节,那还得了?若是情深,自愿守寡倒还罢了,只怕有些迂腐之人以此逼着家中女儿不得再行嫁娶。长此以往,定会起民怨。”
“那如你所说,这些女子便不能守寡了?”
“非也,”薛颂和丝毫不惧,“我大胤百姓现今安居乐业,难道便没有让女子改变现状,另行嫁娶的自由吗?有重情重义之人,同样也有为了更好的生活委曲求全之人。娘娘身居高位,应当理解大胤百姓的不易。”
“臣曾见过有些民风未开化的硬生生将自家守寡的女儿逼着殉葬,也见过孤儿寡母不受待见苦苦求生的。人生不易,娘娘今日若是嘉奖了林姑娘,日后便会有更多的‘林姑娘’等着受娘娘的封赏。”
“长此以往,女子还有何自由而言呢?”
薛颂和说完便不再多言,见月也久久震惊,不想一男子竟还有这般见解,实在难得。
其实本朝立国百余年,已有不少迂腐之人了,民间百姓生活开放,贵族之间却多了许多繁杂规矩。譬如林见月作为大家闺秀,若是守寡倒还有个好名声。若丝毫不顾情意另嫁他人,只怕也会招来闲话。
成贵妃沉默地摆弄着玉柄,“你先下去罢。”
薛颂和起身告辞。成贵妃揉了揉额头,道:“你先起来,地上凉,你身子弱,别跪坏了。”
这便是还有商量。林见月松一口气,便听成贵妃说道:“今日永寿宫难得热闹,你倒是看全了。”
“是,”林见月颇为尴尬地呵呵笑着,“是娘娘仁厚,妾们喜爱娘娘,愿与娘娘相处,这才热闹了些。”
成贵妃不是那等没肚量的人,先闻林见月不愿惹麻烦上身,又听薛颂和道民间百姓,搅得头都大了,想想也罢,没甚意思。但还是给了见月一口头嘉奖,以示其忠贞。
林见月谢了恩,从贵妃那处得了不少赏赐。跪别成贵妃后缓缓退出宫殿。
今日能全身而退还算难得,在内殿呆的久了出来时反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下眼睛。再加上跪的久了浑身有些酸软,出来时重重地懈了一口气。一时重心不稳只好扶住了高耸的门柱。
知礼在身后小心翼翼的地护着她。在内殿,她应是大气不敢出,几次都以为自家姑娘要完了,最终还是出来了。竟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哪知身后竟冷不丁冒出一个人,阴森森地道:“你倒好福气。”
吓得知礼一颤,差点叫出声。林见月还算镇定,回过头,又是成轩。
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成贵妃的人都管不住他么?
林见月皱皱眉,她不欲与他纠缠,“世子,妾身体不适,先回府了。”
“等等,”成轩拦住她的去路,“我们之间的帐还没算呢。”
“世子说笑,你我二人何事有了牵扯?”林见月有些虚弱,用力扯出一个笑。
“你利用我成家在宫宴上出风头,方才又蛊惑我姑母斥责我,怎无牵扯?”成轩步步逼近,“我倒要叫你知道我成家,不是你这等区区小族可以利用的。”
他手上不知拎的什么,强烈的日光下恰好看不清楚。林见月有些惶恐,宁惹君子,无惹小人。谁知道成轩会作甚?
知礼挡在林见月面前,“成世子,这里是永寿宫,还请世子自重。”
“让开,”成轩不耐烦道,“你一个婢女还敢与本世子说话!”他一手将知礼推开,站在了林见月面前。
见月这才看清他手中拎的是什么东西,不过一只青虫。正想嘲笑他才这点胆子,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拢住了二人。
成轩与林见月差不多大小,但比林见月要高大半个脑袋。而这身影完全地罩住了林见月,一看就是常练武功才有的身板。
薛颂和抓住他的手,将他手中的东西扔得远远的,“成世子在做什么?若我没记错,世子应该在偏殿等着娘娘训斥吧。怎么跑出来了?”
有看守成轩的宫人终于发现惹祸精不见了,远远追来,见薛颂和在更是吓破了胆,连连讨饶。
薛颂和垂眼看着见月,“你可有事?”
林见月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她不喜欢这样亲密的举动。
薛颂和见她后退的动作,心头略略失望,但也很快便释然了。转头盯着成轩道:“世子,若是还想在这里胡闹,就莫怪薛某与贵妃说出那日之事了!”
成轩恨恨地盯着他,转头往回跑去了。
见月却好奇,“何事?这么有效。”
“你想知道?”薛颂和勾勾嘴角,随她向宫外走去。
林见月见他这番模样,“不说便算了。”
薛颂和屏退了来引路的宫人,“日头正高,骑马太热,还请林姑娘发发慈悲,用马车送薛某回去吧。”
林见月满脸黑线,无可无不可。薛颂和执着地叫她“林姑娘”,可她除了发发凶也没有别的办法,况且——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薛颂和还挺喜欢看她发恼的。
“薛某立志做君子。”薛颂和一脸正气,“君子从不背后说人坏话。”
见月愣了愣,才想起来他是在回复方才她问成轩之事。
“好的。”见月乖巧答道。爱做君子便做,就是做小人也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薛颂和在宫中来了多回,熟悉路。走哪里都没有半分犹豫,见月跟着他,他问什么便答什么,老实得很。
反正看起来不会害她的样子。
“林姑娘找的能工巧匠还真是多,不论是饰品还是衣裳都做得极好看。”
“薛大人若喜欢,可来我林家铺子挑选。”
“林姑娘看中家族薛某理解,可为何就不懂得保护自己呢?”
“与薛大人何干?”林见月笑笑,你在林家的眼线我迟早要拔去,看你得意到几时。
“林姑娘方才,是想答应的吧。”
薛颂和停下脚步,见月不及正撞到他宽厚的背上。
她迅速往后退了两步,苍白的脸发出锐利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他。
这个人,到底还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