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擦肩
第九章见月
薛颂和从宫中出来,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圣人的话。
圣人坐在珠玉帘后,重重帷幕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真的想好了?”圣人问。
“是,”他跪地磕头,“臣愿自舍世子身份,也要科考入朝。”
圣人声音毫无波澜,“你可能奋斗一生也做不到一品国公,就这样便放弃了?”
“是,臣只希望能做陛下的臣子,为国尽忠。”
“那你可知你这也是不孝?当初你的祖先也是在这御书房里发的誓,后人永不入朝为官。”圣人道:“你可是忤逆了祖宗之法?”
薛颂和镇定道:“自古忠孝两难全。臣不过是想自己奋斗,不靠家人庇佑度日。终其一生碌碌无为,算什么大胤子民。臣愿自立门户,建设大胤。”
长久的沉默,就在薛颂和以为自己要死定了的时候,圣人的声音传出来。
“好一个大胤子民,不愧是我大胤男儿。若是天下读书人都能有你这份雄心壮志,我大胤何愁不能长久繁盛。”
圣人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准了。”
“草民,谢陛下。”
薛颂和松了口气,日后安国公府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从家谱中除名,世子之位由弟弟薛成德继承。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安国公名头下的附庸,而是薛颂和。
他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走出深宫,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老长。
一步也没有回头。
赵氏半眯着眼侧在榻上,侍女轻柔地为她按着头。赵氏皱着眉,似是不大舒服的样子。
林见月轻轻走进,使个眼神支走了服侍的人,自己半蹲下来为赵氏揉着头。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赵氏才悠悠转醒。
“来多久了?”赵氏关切道,“我这身子愈发不中用了。这几日头疼,睡得沉,连你来了也没察觉。”
“大伯母可别这么说,您身子好着呢。”林见月手不停,“刚来,见伯母睡得沉便没叫醒您。”
赵氏搭着林见月的手起身,又就着水漱了口,拍拍她的手道:“好孩子,若是璐儿也与你一般懂事便好了,也不必让我这般操心。”
“三妹妹年纪还小正是活泼的时候,再说四妹妹已经很懂事了。大伯母嘴上说着不喜欢,其实心里最爱为妹妹操心了。”林见月笑道。
“越发贫嘴了,竟然打趣起长辈来。”赵氏嗔道。
转而正色道:“这些日子,金玉坊的货可好些了?还是积压着吗?”
“侄女不敢瞒着伯母,确实还没卖出去。”
赵氏叹了口气,“原本金银玉器就不是好卖的,寻常人家有几件保值便罢了。不是我说你四婶婶闲话,怎生一下子铸造那么多,偏偏品质也不好,这哪里卖得出去。”
林见月忙安慰道:“伯母可别忧心,对身子不好。是侄女的错,将伯母牵扯进来,不该让伯母因家中俗事烦扰。”
“不怪你,就算你不提我也会这么做的,让你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管这么多事,她们也真是狠心。好处没有你的,可若有半点差池便都是你的错。多好的盘算,没了我在你前面护着哪里能行?”赵氏道。
林见月时常感念,两世为人,许多事都改变了。可只有这些至亲之人一如既往地爱护她,无论她是柔弱还是强势,都有人将她当自己的孩子爱护。
林见月将头靠在赵氏膝上,赵氏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林见月半晌道:“伯母不必忧心,我会处理好的。”
赵氏也笑,“我自然相信你能处理好,就是怕你累着罢了。”
林见月又陪赵氏话了会儿家常才走,看着赵氏精神还好才松了口气,这阵子也是因为她才让伯母白白多受了些罪。来来往往的小厮婆子都有一箩筐,迎来送往甚是麻烦。
林见月转了头对知礼道:“去金玉坊。”
现在她怎样都是出嫁的人了,男女大防比往常松了许多,抛头露面的虽然不大规矩但也没人说得了什么。拿了赵氏为她特制的牌子便往金玉坊去了。
林守业近些日子一直都不大爽快。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短短半年间竟然能发生这么多事。
先是自己万千宠爱的女儿看上了一个病恹恹的公子,寻死觅活得要嫁他。没多久就从待嫁姑娘变成了一个小寡妇,给他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又将好不容易放下的账本又给拿了回来。
他长吁短叹,原来就看不惯一个小姑娘管事,女儿家家的就应该在家无忧无虑地享受父兄宠爱,何故要与那几两碎银打交道。好容易让他劝着在待嫁的日子里少管了些事,又突遭变故,这次的架势只怕是整个林家的生意都交与她了。
林守业整日愁眉不展,头发都白了许多。这几日却渐渐露了笑颜,无他,只因翰林院来了个极有才学的后生。
林守业原本是不大喜欢那些世家子弟的,如今国力强盛,民风开放,惯得那些公子哥儿们不学无术,只知打马游街。圣人也斥责过多回,不过是明面上收敛了些,私下怎样又是一种说法了。不仅是他,翰林院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今日一见才知是自己浅薄,薛颂和来翰林院短短几日,就让翰林院里那群老顽固软了语气。林守业自己就恨不得与薛颂和称兄道弟,连连相邀他来林府做客。
薛颂和推辞几次便也来了,林府人口不多,占地也不算大,周边府邸都是差不多的官大人家,他自己新置的宅院就在林府不远。林守业知道后更是高兴,办完公务便去薛府等他,二人一同去林府。
林守业是典型的文人身材,骑不了大马,薛颂和自然没有二话地上了马车。
林守业正在马车内与他高谈阔论时,马车缓缓停下,一灰衣小厮低头拉开了车帘,道:“二老爷,是咱家的马车。”
林守业掀开窗帘瞄了瞄,叹口气,不再说话。薛颂和好奇地往外看了看,只见那马车比他们正坐着的稍小些,除了前方驾车的小厮外只坐着一个眼生的丫头,正往反方向行驶。
那丫头衣着素净,袖口却有暗纹,应当也是哪个主子身边亲近的。
林守业问道:“可知是去哪?”
小厮道:“回老爷,看方向是往西边去的。”
林守业点点头,“回吧。”
薛颂和见林守业神色黯然也不好多问,总之是别人家的私事。马车又慢慢朝林府去了。
薛颂和第一次来林府,布局与周边其它宅子区别不大,但胜在别有意趣。花园中竟还有假山与小桥流水。这是从前安国公府不可能有的,百年之家端的是大气沉稳,不像林家这般有生机。
薛颂和心中想着,神色便轻松了些,嘴角也稍稍露出笑意。林守业见他开怀,也笑道:“老夫最喜欢你们这样的男儿郎,一身朝气,就该这样。”
说着用手摸摸下巴的胡须,对身边的人道:“问问大公子在作甚,不忙的话让他来书房见我,就说……当朝探花郎来了。”
“是。”小厮飞快地跑去了。
林守业也不客气,径直将薛颂和带到书房去了。
“看看,这幅字如何?”
林守业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给薛颂和赏玩,他也不推辞,“这字最妙的不是笔法,而是笔意。看此字便知题字之人定是个心有傲气,身有傲骨的人。宛如寒梅临霜而开,立于寒风之中。晚辈不及林学士。”
林守业得了夸赞很是受用,特别是一个被他欣赏的后生连口称赞之时更是愉悦。
还未等他开口,薛颂和又道:“晚辈见那边那副字,也甚好。”
他朝薛颂和所指的方向看去,笑道:“那是小女从前所书,哪里就好了。”
“非也,前辈定是爱极了令爱,才将其所书挂于自己日夜所能见之处。更何况此书……笔迹秀丽婉约,内里却如同林前辈一般,有着傲气。便看这收笔时的意境便胜过多少男儿了。令爱定是个不凡之人。”
林守业听人夸赞自己的女儿比听见自己受表扬还要高兴。“小女无用,比不上颂和你满腹诗书……”
说完又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薛颂和自然明白这意思,林见月有才,却不愿将这才学用在诗书修养上,只愿与金银为伍。
薛颂和眼神也暗了几分,那副字所书的“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可是她真心所想?可见所书之时定是想要摆脱这尘世纷扰,可为何又使劲手段只为入这尘世?
她便这样不信任他人吗?林守业是个极好的父亲,林珏也是个有担当的兄长,自己……也心甘情愿给她所有想要的。为何她总是看不见身边的人呢?
一时二人都陷入自己心中之事,幸而此时来人通报,大公子来了。
林珏径直走进,二叔父不是个古板人,与他亲近惯了。薛颂和又与他一同在国子监读书数十载,很是亲近。自然不把自己当外人,见这二人竟然神色不虞,忙打趣道:“薛兄平日打扮甚是素净,大多都是素衫,顶多有些暗纹。怎么今日打扮得如此……像个花孔雀。”
林守业轻笑,“是了,我见颂和也是如此,往日除了穿官服便是简单的便装,难不成今日为了来我林府特意打扮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起来,薛颂和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他确实特意打扮了一下,真有这么刻意吗?
“看你这配饰就这样随意戴着,一件都能买下一间铺子了,我那二妹妹若是见着你这些定会心疼死。”林珏见薛颂和不把那些东西当回事,打趣道。
“林兄这位二妹妹真是个妙人,不仅字写的不错,还……持家。”薛颂和努力将话题往林见月身上引。
林珏笑着点头,“那可不,二妹妹可是我家最能干的。二叔,怎么今日没见二妹妹?”
这才问到了薛颂和想问的,好容易来了林府总该能见一面吧。
林守业轻哼一声,“她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爹,又往金玉坊去了,整日收拾别人惹下的烂摊子。”
他这才想起方才在马车上时林守业的脸色就不对,谁知竟是与林见月擦肩而过。心中丧气,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道:“早便听闻林二小姐有治家之才,如今见二小姐字俨然是个有心胸之人。林前辈得女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说得林守业都不好意思,道:“我那闺女实在是倔,若是早些认识颂和,或是当时……定要将小女许配给你的。可惜我只有一个女儿,女婿是当不成了,若能当亲戚往来走动也好啊。”
薛颂和心跳骤然一顿。
林守业悄悄看向林珏,林珏赶紧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自己妹妹还小,又惯得一天真性子,想来薛颂和定不会喜欢。贸然提出只怕会伤了礼数。
林守业见侄子不搭茬,只好叹气。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不愿听自己的也就罢了,现在连最乖的侄子也不愿听他的,心中难免沮丧。
薛颂和又在林府逗留半日才离开,他努力向外望去,却根本没有那人的身影,只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