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客为主
楚湘王愣住,看着须发飞扬的老道一步步走近,之前若隐若现的身体随着脚步的临近而越发地完整起来。而他身后,之前藏身的花丛在他离开后便集体溃散,随着那阵狂风在天空中散开,旋转了几圈之后消失不见。随着他的脚步临近,原本视野开阔明亮的院子也逐渐被阴暗取代,龙卷风消失了,全部整理成阴冷的风刀直直地扑向他的身体,他猛然一个哆嗦,这才发现身体已经冰冷。
“我该称呼您一声前辈吗?”冷风中,千寻嘉衣着秀发依旧纹丝未动,目光冰冷地看向已经走到她跟前的老道,“巫山老人?”
她准确说出他的身份。
“呵呵。”巫山老人笑两声,慈眉善目,“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修为,真是我族之幸啊。”
说着回头看楚湘王,笑:“王爷的眼光果然不错。千修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必能够帮助王爷荡尽世间污浊,还百姓一个清明天下。”
他说的是两个人都知道的内情,隐含着外人听不懂的内容,楚湘王听着,却觉得这两个能力深不可测且心机多变的两个人一样的陌生。
从巫山老人的隐身术被打破被迫现身,楚湘王就感觉到了视线越来越昏暗,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被刚才的怪风伤到,可是等风静止了抬起头,他才惊讶地发现:之前被巫山老人用法术隐去的藤蔓竟然又慢慢现形了,从头顶开始,慢慢向外延伸,等到巫山老人走到千修女面前停住脚步的时候,藤蔓已经恢复到了本来的面目——整个院子都已经恢复到了跟原来一模一样的面目。
他修行法术时间不算长,且也不算多有天分,因此也不知道这么轻易的改换,究竟是哪种级别的厉害。
只是觉得,这样对峙的两人,仿佛才是一样的人,而他是一个什么都不懂,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旁观者。
“王爷。”千寻嘉从巫山老人处收回目光,将人家的盛情晾在了一边,还楚湘王一个凉凉的目光,“我刚才说过,让我答应为你做事,得先答应我的要求吧。”
“是。”楚湘王冷静地回视着她。
“那好,”千寻嘉侧了侧身,指着一旁的巫山老人,“王爷,请杀了他!”
仿若一记惊雷,在场两个男人都愣了。但又都不是没经历过事情的毛头小伙子,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巫山老人是神情莫测、戒备,楚湘王是始料未及,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为什么?”楚湘王提出自己的疑问,“你们有何仇怨?”
“第一次见面,并无仇怨。”千寻嘉语气冷淡。
“那是为什么?”楚湘王溜了一眼脸上漾着隐秘笑意的巫山老人,还是不明白。
“一山不容二虎,要我就不能有他。”千寻嘉说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理由,“王爷想成大事,怎么会连这点取舍的魄力都做不到。”
她用了激将法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试探,是真的,二者只能留下一个。
楚湘王的眼睛眯了一下,感受到她态度上的不容置疑。
“哈。”一旁默不作声的巫山老人忽然大笑一声,“看来是我太纵容你了,小丫头。”
他一改之前的慈祥,眉目神情锋利起来,阴骘很绝。
“本来看你是棵好苗子,还想栽培你。既然你不识相,那就别怪我下手狠毒了。”他的蛇头禅杖忽然用力撞向地面,一头插进土里,另一端缠绕的七条金蛇绽放出刺眼的光芒,随着那道光芒,被注入了法力的金蛇苏醒,从杖头飞起,闪电般攻击向静立的白衣女子。
楚湘王被金光逼到一边无法靠近,看着巫山老人面目狰狞催动法术,白衣的千寻嘉被他释放的金蛇缠住,脖子、两只手腕、两只脚腕、其余的两条则在半空中盘旋着,对准她的头顶和心脏,只等对方实力虚弱可以靠近进行下一步就发动最后的攻击一招致命。
那条禅杖是巫山老人的随身携带的法器,据他说是他所有法器里杀伤力最强的,不到关键时候是不能出手的。他跟随巫山老人也有段时间了,也经历过几次几乎丢掉性命的凶险,却只有一次见他使用过这条禅杖,金光四起金蛇飞舞,瞬间就消灭了近百只有着极强怨念的恶鬼。
只有那一次而已。
忽然想起昨夜巫山老人对着修女的评价,说是“几千年难见的通灵者的苗子”,如今又见他第一次出手便使用了金蛇禅杖,可见所言非虚,如果能顺利修行到顶点后为他所用,如果能为他所用……
他看着金蛇变成有实体的真蛇,并且越来越粗越来越紧地勒紧着白衣修女的身体,看着那个原本就显得纤弱的人被衬托的越来越羸弱,离死亡越来越近,他心里那个惋惜的声音,竟然越来越来越强烈。
可惜,那又如何?
他忽然放开了不知不觉间便已握紧的拳头:可惜又如何?毕竟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也必定不好驯服的野丫头,和法力已经深厚如此,并且与他相同立场的巫山老人相比,取舍之间,他的确是不会有太多犹豫的。
“想杀我?”千寻嘉被缠的那么紧了,竟然还有精力分出来说话。缠住她脖子的蛇头正对着她的脸吐着信子,眼看着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咬下来,连一旁看着的楚湘王对免不了惊心。
“不杀你,难道等你为祸吗?”巫山老人冷笑着,加紧了低声念咒语的速度。
“想杀我,你还没那个本事!”千寻嘉一声低叱,被勒紧的身体陡然迸发出十几道光芒,如锋利的光之剑,瞬间穿透蛇的身体,缠在她身上的五条蛇同时惨叫,从她的身体各处弹出来,带着被光刃刺出来的伤口在空中盘旋,狠狠撞向另两条没有被伤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蛇,七条蛇缠做一团,仿佛迷失了本性敌我不分,疯狂撕咬对方,很快就面目全非。
那边,操控着金蛇作兵器的巫山老人被气得脸都变了形。
“你这个魔女!”他从齿缝里恶狠狠地蹦出几个字,一头白发在风中乱舞——金蛇被刺穿的惨叫声响彻云霄,连地面都为之震动,将院子里面他花了两年才种植起来的藏有法力根基的藤蔓瞬间震飞,也重创他的心脉,让他七窍流血,多年来修炼的已经接近完美的内息被彻底打乱。如今法力化成利刃在体内乱窜,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受死吧!”他眼中流血,狰狞着冲过来。
千寻嘉刚摆脱了束缚,手腕脖子衣裙甚至是头发还有清晰的勒痕,正抬起手臂整理手臂上的衣服,眼角的余光瞥见巫山老人爆发了全身的法力冲过来,似乎要将她一招消灭。她眼皮都没动一下,抬手拔下头上挽发的白玉簪子,在掌中一转变化为趁手的兵器,巫山老人逼近,她忽然目光凌厉,白玉簪从手中飞出,直戳向巫山老人的胸口。巫山老人凝聚了全身灵力形成的光球,还没有触碰到千寻嘉的一寸肌肤便被锋利的兵器刺中,带着修女法力的白玉簪钻进巫山老人的心脏,迅速地吞噬了里面的血液和全部的法力,膨胀之后,砰的一声爆裂。
巫山老人的表情在经历了狰狞、震惊、恐惧、自救、绝望之后定格,在空中爆炸,碎成一堆尸块。尸块起初还是鲜活的,如心脏一样跳动,很快失去了生命力,化为一堆一碰即碎的灰尘。那边自相残杀的金蛇也失去了战斗力,被身体爆炸的巫山老人波及,一块化为飞灰了。
一刻钟之前还花团锦簇一片和气的院子,现在藤蔓碎了,架子倒了、花草蝴蝶不见踪影,没有一滴血却一地的尸体灰尘,被风一吹便飞起,迷了人眼弄乱了白衣,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一点点没有人愿意承认的凄凉了。
千寻嘉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战场,回头,看门口站着的另外一位幸存者——被晾了许久的楚湘王。
刚才那番交手对修行者来说并不算激烈,不过放在普通人身上,那可就不是一般的灾难了。楚湘王的玉冠碎了。头发散了,珍珠掉了,华丽完整衣着也被璀璨的衣衫不整了,尤其是脸色,再也没有之前的健康朝气,透着股死人才有的灰白和冷气。
他看着同样在看他的千寻嘉,眼神古怪:“你杀了他?”
他问她。
“是。”她冷声回答——她的头发在玉簪被取下后便失去了束缚,柔顺地铺开,垂散在身后,随着风猎猎而舞。比起之前多了一份不肯安分乖觉的不羁。
“你杀了他!”楚湘王重复着那句话,像是没有意义地喃喃自语,与他的语气相反的,他看向她的眼神极为凌厉,充满着要将她剥皮拆骨的恨意和,已经隐藏起来的但却逃不过千寻嘉双眼的那份蠢蠢欲动的探访。
楚湘王还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但是身体里已经有什么跃跃欲试,马上就要沸腾了。
千寻嘉的身形一动,忽然抬起脚走向他。她的脚步很轻,轻到没有脚步声,身体也很轻,轻到几乎随着她的衣袂和柔顺的发丝一同飞起来。看着那个白色的人靠近,楚湘王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有些戒备,有些恐惧,还有些急于隐藏,身体不自觉地后仰,想要避开。但是千寻嘉的动作快如鬼魅,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欺近他身前,五官精致的脸蛋近在咫尺。
“王爷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呢喃如耳语。
那句话飘进楚湘王的耳朵里,如一道闪电,瞬间在他混沌的思维力划出一道光亮,他的思维有片刻的清明,低下头,看到千寻嘉扬起的脸——不同于仙源大部分人的琥珀色,千寻嘉的眼眸是纯正的黑色,纯净地不掺一丝杂质,从他的角度俯视下去,仿佛看到里面有光芒流转,而光芒之后的黑色,似乎是静的,静的就像是永远的黑夜,似乎又是动的,动的就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普通人的眼睛是用来看东西的,而她的眼睛却是用来装东西的——装这个世界。
楚湘王的心一慌,下意识后退:“你想干什么?”
“继续之前的谈话啊。”千寻嘉没有跟上去,任由楚湘王在两人之间拉开距离,“王爷不是说要与我一同为百姓造福吗?我答应了。”
楚湘王没有想到她忽然之间提这个,并且答应的如此古怪,神色复杂:“你为什么要杀他?”
弄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对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人痛下杀手,他也无法判断她的为人心性,无法判定这些,也无法确定以后要与她相处的方式。
“为什么呢?我记得刚才好像回答过这个问题。”她本来已经转身要离去,听见他问停下脚步,微微侧了一下头,“我不喜欢被威胁、被利用、被算计。就是这个理由。”
出乎意料的答案,楚湘王愕然。他也从险恶的世界中走过,并没有低估人性的复杂,只是这样一个身穿无暇白衣顶着离恨宫度修女名号的女子,远没有修行者该有的慈悲为怀,愿为众生舍弃自己的那种想法,并且冷厉无情得那么理所当然,这才是让他始料未及的地方。
离恨宫的修行者们他见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从未有她这样的。估计整个仙源历史上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修行者吧。他不由地怀疑起自己的眼力,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这算是下马威吗?”他神情莫测地问她。
“啊!我竟然忘了。”她一直背对着他,听见他问之后顿了一下,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回到他身前,抬起手掌便朝着他的胸口按过来。
楚湘王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想要抬手阻拦,但法力高强的女子,怎么那么轻易被一个普通人类阻拦想做的事,楚湘王的反抗没有任何作用,千寻嘉的手掌轻而易举落在他心口的位置。当手掌的力道与心跳声接触后,楚湘王的心口忽然一疼,感觉到胸口像被冻结了一样,那份严寒瞬间蔓延到身体里面,将心脏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被寒冻住的胸口和心脏,不再有生机,脆弱的不堪一击,楚湘王甚至感觉到了因为千寻嘉手掌力道造成的胸口的龟裂。
他看不到的,也不在千寻嘉视线里的他的身体,胸口真的被冻住,像一面透明冰冷而且龟裂的冰块,而透过那块冰,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颗被冻结的跳动已经越来越迟缓的心脏,以及围绕在心脏周围十几张狰狞的鬼脸。那些不该在身体里出现的家伙此刻正哀嚎着,做出痛苦的表情。千寻嘉导进他身体的寒气和净化的灵力正一点一点消减着它们的生命。
楚湘王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任由事态发展下去那无法收拾的后果,可是他浑身的力道似乎被那份寒冷给冻结住了,使不上一点力气,做不出一点反抗的动作。
他听到身体里面的哀嚎,也感受到身体里面有什么被搅和成一团,就像相互撕咬最后融为分不清彼此的金蛇一样,很快被融合为一体,并且被那份严寒被冻结成结实的冰团,随着千寻嘉的突然一个收手猛然断裂,化为齑粉,在重新流动的血液里慢慢被融化,消失不见。一直支撑着楚湘王身体的力道忽然间消失不见,他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轻飘飘的,完全不在控制之内。千寻嘉松开他,他的心脏恢复跳动,胸口的冰状也消失不见,但同时另外一种力量的流失也击垮了他的身体,失去支点的他身体随即委顿,即将跌向坚硬的地面。
刚刚松开的手重新伸向他,从手臂下穿过揽过他的后背抱住他,随着他的力道慢慢蹲下身子,让他平缓地靠在墙壁上坐好。楚湘王的身体虚弱之极,艰难地抬起头,只看得见乌黑的发丝和颈间白皙的肌肤,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淡淡的,沁人心脾,让他那份身体和思维的双重浑浊也清晰不少。
“王爷,这才是威胁!”她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他听的不太真切,艰难地转过脸,还未看清楚她的脸,一股药香飘进他的鼻子里,同时有什么亮亮的东西抵着他的唇,他木然张开嘴,更加是浓郁的药香变钻入他嘴里。他意识到那是一粒丸药,迟疑了一下,既没有咽下去也没有吐出来。
她将手臂从他的腋窝下抽出来,站起身,退后一步看着他。
“刚才那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王爷今日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启程。”她接下手腕上的白丝带将散开的头发在身后松松地绑了一下,捻起一根落在肩膀上的落发在夹在手指间,垂下袖子,悲悯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就算合作之前的见面礼吧。”
白色的裙角飘过,千寻嘉转身离去。直到那个背影消失,楚湘王才明白过来她口中说的“这个”是指什么。见面礼?就是毁掉他几年来的所有付出和得到吗?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笑,眼睛里都是恨意——
他的存在一直被当今皇帝介怀,这次民间寻访说好听是帝王对百姓的关心,真正的目的却是要找个由头将他除掉。他势单力孤根本无法与其抗衡,只能借助这些旁门左道能博得了一分胜算算一份。然而他并没有天分,时间又仓促,恐怕在学成之前就被皇上杀掉了,所以才听从巫山老人的建议,用自己的身体养鬼,借助鬼的力量一步步为自己的前行铺路。
鬼给他力量,但同时也吞噬他的心血精气,所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是承受着非人的痛苦才走到今天,才得到那些不至于让他孤立无援的力量的。
可是今天,她一出现就毫不留情地杀掉了他唯一的靠山,他全部的心血。
全部……
转瞬之间他一无所有,透支了一切之后,还是一无所有。而前方的路还是遍布荆棘,刀山火海……
一片狼藉的院子里,楚湘王靠墙而坐,披头散发,衣衫尽碎,脸色灰白,嘴角有黑红的鲜血流下来,双眼无神却隐隐的有黑色的光一闪而过。
千寻嘉!千寻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