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在米花町的第二十九天
【二十九】
清晨,温暖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罅隙,舒徜着早日的迷香。透过早雾与绿叶的金线照亮枕边的一角,暖暖地铺展开来,送来一日最初的问候与轻语。
全然缩进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睫毛,接着又没了动静。
几个呼吸过去,筱原奈己有些勉强地睁开眼,依旧昏沉的钝感让她不适地又闭上眼,过了许久才重新试着睁开。
半梦半醒的眼神朦胧又迷茫,尚未完全清醒的她看了眼诸伏景光,又准备重新小眯一会——等等,诸伏景光?!
浑身一凛,看清诸伏景光脸的筱原奈己难以置信地瞪大有些干涩的眼,突然清醒无比。
为什么刚睁眼的时候她可以“看了眼诸伏景光”,因为诸伏景光就在距离十几厘米的对面——视线上移,睫毛有几根都能数清楚。
筱原奈己呼吸一屏。
透过一层玻璃窗的日光轻柔流泻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剪影。额前的碎发微乱,诸伏景光的呼吸浅浅,正闭着眼沉睡,对她惊愕的视线毫无察觉。
等等……
记忆的碎片闪回,她皱了皱眉,在太阳穴的阵阵微小却无法忽视的刺痛中回想起自己脑子不大清醒时期发出的“睡觉邀请”。
筱原奈己:……
她选择先略过这一茬。
轻呼出一口气,她重新闭上眼。当前的事物略过,更久远一点的东西重现,一帧一帧如同老电影一般的画面按照幻灯片放映的形式在脑内走着时间过场。从无什可言的童年到有些遥远的少年,又从警校时期双人宿舍的那扇窗户掠到卧底后几乎无法定下的住所。
硝烟、血腥、和浓烈的铁锈味。阴沉的黑夜、无人烟的罕迹、乌鸦。
记不清的麻木雨夜、一两点在风中呜咽的路灯。没气息的监护人、可能有些抖的手、最终攥紧的枪。
莫名中断的实验、透明的针筒、金发的女人、难熬的后遗症、常访的刺痛感。
冰冷的实验台、该死的灰雁酒、透明色的眼睛、装模作样的假笑。
芒果味的布丁、镰仓的大海、看不清颜色的天台。时差不同的早晚安、电话里的法语练习、偶尔调笑的轻笑声。
“……”
在短短几分钟里回看二十几年的人生,感觉很不真切,仿佛看了场以自己为主角的电影,又恍然主角就是自己。
还算清楚的记忆止于两年前。筱原奈己睁眼,已然平静下的双眼在日光下也是乌沉沉的,宛如一汪静寂寒凉的潭水。
她记得……是某个本该平和的傍晚,提前做好电话通知的贝尔摩德敲响了安全屋的门。
“晚上六点见一面,我来找你~”电话里的贝尔摩德哼着小曲,语气愉悦,在筱原奈己应下声后惯例调笑两句,挂了电话。
筱原奈己没去问见面的原因——这是好多年相处处出来的习惯。无非是正事和私事,无论哪方面都没有推脱的理由。
她原以为这又是一次别无二致的会面,甚至考虑过贝尔摩德约她出去兜风的可能性——鉴于这女人前几天刚抱怨自己的摩托在琴酒的任务里受损了,要拖去维修两天,又暗示着说好久没坐过机车的后排了,还轻佻地冲她递眼神——得到雪树酒平和平和又平和的眼神后,“好吧,知道你今晚没时间,那就改天再说。”
手上的事刚忙完一件,贝尔摩德插着空来,大抵就是为了她的兜风计划……
刚这么想着的筱原奈己拉开门,却对上门外噙着某款标志性微笑的研究员。
灰雁酒冲她温文尔雅地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极其表面的浮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同样苍白色的瞳孔冰冷一片,泛着玻璃珠一般晶莹的凉意。
贝尔摩德站在他边上,轻快地和她打招呼:“嗨。”
筱原奈己看到灰雁酒那刻就即将反射性关门的动作一顿,转而面无表情地看向贝尔摩德。
“怎么回事?”她淡淡问道。
贝尔摩德勾唇,正准备答话,边上的灰雁酒却抢在她之前开口。
“到时间了,来接你呀。”
筱原奈己分给他半个眼神,又转回到风情万种的笑容逐渐淡去的贝尔摩德身上。灰雁酒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眼底滑过一丝愉悦,甚至好心的往边上挪了一步,方便她们交流。
贝尔摩德耸肩,“就是他说的那样。”
筱原奈己眯了眯眼:“我以为,我会提前知道时间,而不是被你们直接找上门。”
贝尔摩德:“嘛…我也不想的。”
灰雁酒笑眯眯:“规定。规定。”
“因为之前有两个人在前夜突然逃掉,才出了这种规定嘛。”他把手往黑色的风衣口袋里一揣,“毕竟先前不小心死在实验室的人那么多…害怕了也可以理解。”
“不过现在就不行了哦。”灰雁酒说着,从口袋里缓缓拿出一把手枪,依旧笑的和煦:“我之前在那两个人身上花了不少精力,他们逃了,让我难受了好久。所以后面才会出‘不告知’这种规定,防止又有人反悔来反悔去。”
他拉开枪的保险,半是玩味地把枪口对准筱原奈己。
“虽然我打靶每次都是三四环。但距离这么近,应该不至于打偏吧。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吗?”
“……”
真是措不及防。
没回话准备的筱原奈己拿出手机,在看到无信号图标时动作一顿。
她眯了眯眼,周身的气息变得冷冽又低压,无机质的黑眸里裹挟起毫无掩饰的不悦——这回轮到贝尔摩德作投降状:“规定。虽然我觉得这规定放在你身上一点意义都没,但毕竟是boss的命令嘛。”
按照先前预算的时间,起码还有半个月以上准备……这么突然的话,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落实。
最基本的信息都发不出去。
筱原奈己低头摆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接着嗯了一声,“那就走吧。”
刚才那几下功夫,她注销了一个地址,亲手把某些联系断了个干净。
匆忙的无奈之举。
再往下的记忆就不清晰了,混乱一片,回想起都会引起尖锐的刺痛。筱原奈己咬牙,强忍着痛苦,强迫自己往昏蒙一片的这两年思索,被下的手逐渐攥紧。
越想,被尖锥子锤太阳穴的剧烈痛感就越强烈。疼痛就像在脑子里爬行的虫子,睫毛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被子被死死攥出扭曲的褶皱,额上也覆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突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筱原奈己一惊,下意识缩了缩手。
诸伏景光不知何时醒过来了,蔚蓝色的眸子同她的视线相遇,像最深的湖水。
“我……”她哑了声音,瑟缩一瞬,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现。
混乱又庞杂的前两年,筱原奈己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模模糊糊知道,自己被迫沉在诡异又窒息的状态里,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她被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击中,潜意识里想躲避这道视线,眼神半闪地移到别处。
“……”
她听到诸伏景光轻轻的叹了口气,心里的慌张翻了一倍,没理清的思绪向大脑下达了一个最直接最短效也最逃避现实的命令:闭上眼。
诸伏景光是被筱原奈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吵醒的,一睁眼就对上她忍痛的颤抖的嘴唇。
说“吵醒”或许不大合适,本来就只是浅眠,稍有些动静都会睁眼。
半长不短的夜晚,他原本甚至没有浅眠的打算——看恬静的睡颜不知看了多久,久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窗外没有蝉鸣声,月亮也隐在云层里。大抵是枕头太软,床铺太暖,亦或是这几年他真的很累——总之,诸伏景光闭上了眼。
在凌晨不知道几点。可能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意识也沉进睡梦深处。
筱原奈己大概是真的无所适从,东西太多,一时之间理不清楚,才会在这时候选择闭眼装死。但她的睫毛在抖。
诸伏景光在心底叹了口气,隔着一层轻薄的被子轻轻揽住她,明显感受到怀里人的轻颤。
“没事的。”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