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鲛人疫
亥时, 陇烟殿外夜色凉如水,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格窗前, 裴谨正在给一株木香菊浇水, 神情罕见地带有一丝愉悦。
昨日吃过筠栖引荐的法师研制的丹药, 他的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些。精神头也上来了, 这几日只喝清淡粥食的他今夜居然还有胃口吃了一小碟甜酱酿鹅肉。
此时失眠睡不着, 趁着有力气, 他下地走动了许久,躺在床上都趟乏了。
因为法师的丹药有奇效,他派人打赏了下去,后来想起筠栖说法师的身份在宫中多有不便。言外之意裴谨明白,便赐了她七品灵台的身份,隶属司天监。
屋内暖和, 木香菊开的正酣,裴谨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花瓣,忽而想起了什么, 转头对贴身太监刘福锦吩咐道:“掌梦回司天监了吧,唤他来。”
刘福锦匆匆来到司天监,刚到门口,恰好碰到了筠栖公主的贴身女官阿阮。他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呼:“阮姑娘。”
阿阮立马向刘福锦行礼, 回敬道:“刘公公, 好巧。”
刘福锦眯着眼睛掐着嗓子问她:“这么晚来做什么?”
阿阮不紧不慢的答道:“公主近来时常梦魇,奴婢便来同掌梦来求了一串祈过法的抚梦铃来, 挂在床头,兴许能好些呢。”
刘福锦笑了笑,凑到她跟前小声说:“安神的药也得吃。这些不过是求些心理作用罢了。”
阿阮点点头:“是, 不过掌梦从梦泽山修法以来,不同往日了呢。”
刘福锦不以为然:“还能凭空变出朵花来?”
阿阮并未反驳他,只是笑道:“公公,这会儿掌梦在摘星阁,您快些去吧。”
一入司天监,最醒目的建筑便是摘星阁,它是整座宫城最高的建筑,建工耗时十年之久。金钉朱漆,雕甍画栋,顶端覆盖着一层七彩琉璃瓦,如披霞光。远远望去,巍峨入云,十九层之高,若站立于顶端,便有脚踏凌云,手可摘星辰之势。
裴谨十分喜欢夜时携酒登阁于顶,彼时,整座盛京都踩在他的脚下,
满腹成就之感。
刘福锦上了摘星阁最顶端,果然看到一抹银蓝色画满白蝶的裙摆摊旋与地上,上面跪坐着四五位模样白嫩,清秀柔弱的小男侍,一个个眼睛里盛着雾侬侬的水汽,痴迷地望着斜躺在踏上、带着面纱铺盖着一头白发的男子。
刘福锦恭敬的行了一礼,嗓音细细地道:“掌梦,皇上有请。您稍作收拾,便请随咱家来吧。”
掌梦懒懒的将身子坐起一些,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在月光下散发着清冷的色泽,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刘福锦会意,便主动退到屋门口候着了。
这掌梦十分神秘,到现在,刘福锦都不确定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也未见他说过话,听说是个哑巴。
掌管着司天监,整天也没做过什么正事。
就是占卜之术灵到不行,裴谨深信不疑。
比方,所有的战事出征前,他都会算上一卦,是凶,是吉,是平局,最终的结局都会与他先前预算的全部吻合。
比如最近的战事,金府军收复怀沙边郡,算的是大吉。果真,金府君很快就要携功而归,班师回朝。
再比如,苏家军出征岭南,算的是凶中之凶。结果,惨不忍睹,国民之殇,甚至是耻辱。
当然说他全都是蒙的也有可能,但每次偏偏都能蒙对。
谁家娘娘、公主、皇子丢了贵重之物,找他算算方位,倒是也能找到。他能得圣心,主要还是裴谨年轻之时,裴谨被送往沧岚国做质子,恰逢绝境,如履薄冰。当时的先帝自然权重于国家利益,完全不干涉不在乎裴谨的死活,裴谨的母妃绝望之际,请他算了一卦,他只在纸上写了一个字“九”。
裴谨的母妃想到裴谨的挚友贺九州,恳请他率领逐风,千里奔骑,从当时的沧岚太子手下救回了命在旦夕的裴谨,破了这无解之局。
贺九州脸上如今的那道可怖的疤就是为了救裴谨时,被沧澜当时的太子挥剑划伤的。
刘福锦走神着,忽然面前出现一抹银蓝色的身影,那人
纤瘦的身子轻飘飘的,轻薄的裙面翻飞起来,将裙面上丝绣的白蝶整活了一般,忽闪忽闪的。此人的气质亦正亦邪,叫他一阵恍惚。
刘福锦快步跟了上去。
到了陇烟殿中,裴谨正坐在桌案前心不在焉地品茶,喝的是湖州新贡的金枕红茶,苦涩微甜,暖胃。
见掌梦而来,他蕴藏的锋利眸光一转,蒙上几分笑意。
“赐座。”
掌梦坐下后,面前是裴谨赏的茶,他不喝,依然不肯摘掉面纱。
听闻掌梦从前十分貌美,但是后来毁容了。具体怎么毁容的,传言是他练了邪功,又说是他时常泄露天机,是上天对他的惩戒。
裴谨的语气看似温和实则暗流涌动:“龙王神殿失火一事掌梦应当听说了,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掌梦可否指点一二。”
掌梦掏出一块玉石镶边的骨片,又用小刀在指尖轻轻一划,将指尖渗出的鲜血滴落在骨片之上,最后,一滴血凝那枚玉白的骨片之上,居然出现一条可以游动的小红鱼,小红鱼似是有生命一般,在骨片中游来游去。
掌梦又用指尖剩余的血迹,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
“祸水?”
裴谨喃喃二字,并不懂其中含义,正准备赐他纸笔,让他书写解释一二时,忽然有急报传来。
原是一夜之间,盛京城的各大医馆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今日城中出现了怪病,得病者,发如银丝,肤白若脂,瞳似翡翠,身长鳞片,且无药可医。
随着怪病出现的,还有诸多流言。
“祸水西来,先降祸于帝王之家,再降祸于百姓。”
“祸水降世,天启大难临头。”
“盛京大疫,天启,危!”
还有人说——是裴凝。裴凝扮演龙王,他资质不配,非天选之人,惹了龙王之怒。当然,此流言还未敢禀告与裴谨。
此时,掌梦与刘福锦对视一眼。
刘福锦将之前贵妃请法师做法驱逐祸水被祸水反噬之事禀告于裴谨。
“祸水?你是说,祸水是一个人?”
裴谨怒拍桌
案,对刘福锦骂道:“为何不早告知朕有此等之事。”
面对帝王之怒,刘福锦冒着冷汗战战兢兢道:“是贵妃娘娘怕耽误皇上的病情,扰乱皇上的心神,才不许臣说的。”
裴谨阴郁着脸,眸光里翻滚着汹涌的暗潮:“传沈微进宫来。不必了,派霁虹过去,不是说此人正关在密侦司暗狱么,直接把那人带到司天监,掌梦处置吧?嗯?”
掌梦点点头。
面纱下,嘴角微扬。
裴谨此时心肺火烧,猛咳几声,暂时的缺氧差点令他昏倒。舒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些正事:“传令下去,解药立马研制!七日之内,若没有解药,整个宫药局陪葬!”
风声走的很快,一直在宫中养病初愈的宣王近水楼台,深夜进了陇烟殿。
他竟是自动请命,要处置鲛人疫一事。
裴谨自是同意了此事交予他处置,太子抱病东宫,三个儿子里可用之人好像只有裴凝。他有神策军做帮护,又在民心中威望颇高,由他镇压此事,是再合适不过。
时间回到一早。
终于,令沈微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盛京城中忽然爆发了疫情,被称作,鲛人疫。
实际上,是杜庭诀将此病命名为鲛人症,经过看诊的病人口口相传,便有了“鲛人疫”之说。
杜庭诀怀揣着一颗“我早知会如此”的心在朱雀大街上设了医棚,无偿诊治患者,无偿送药。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自己在山上带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做了个梦就要下山来。本来是为自己寻桃花,可冥冥之中,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安排他救盛京城民于水深火热中,但他的力量远远不够,他至今未能研制出解药,只琢磨出一些可以缓解病症的法子。
药棚里,温轻轻将药按照药方上面的克数分配包好,递到一位男子手上,语气温和并带有安抚的意味:“此病畏光,没事多晒晒太阳。这病暂时只能改观人的面貌,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男子接过药包,几番道谢,感恩戴
德。
盛京民众的素质还是很好的,患了鲛人症的病人虽说他们内心恐慌,却都有秩序的排着长队,安静等待杜庭诀的诊断与赐药。
杜庭诀的大名鼎鼎的名号摆在那里,大家还是信几分的。况且,暂时除了杜庭诀能开出药来,其他几家大型的医馆都声称治不了、也不敢接手。他们头一次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没有给他们时间来进行仔细研究,一哄而上的病人们在医馆之中焦躁不安,让医师们也跟着焦躁不安,不光束手无策,还会被无理无素质的病人骂上几句:无能、败类、学艺不精!
气得医师们头顶直冒烟。
没办法,人多就是事杂。
杜庭诀这里的情况也并不全然平稳。在他这里看病,不分贵贱,只分先来后到。
但是有一些自命不凡,位高权重的贵人们并不这么想。
不知是谁家的府卫,没头没脸的推开排着长队的人群冲了进来,他们举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自是不敢不让。
府卫簇拥着一位贵妇人而来。贵妇人身边还站着一条管家狗。
管家狗也不客气,直接往杜庭诀面前的桌案上丢了一包金珠,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喂,先给我家夫人看。”
温轻轻听杜庭诀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第一,我不叫喂。第二,请排队,谢谢。”
这台词似曾相识,当她想到杜庭诀可能被楚雨荨附身时,她不小心笑了一声。
这个表现对于那位气势凌人的管家狗来说,就是挑衅。管家狗直接用手里的刀狠狠地劈在了温轻轻面前的桌子上。
桌子咔嚓,一分两半。
温轻轻果不其然,被吓哭了。
只是生理性的吓哭,毕竟一把大砍刀突然杵到眼前,论谁都会一激灵。
管家狗看她红着眼睛,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的可怜模样,气焰又嚣张几分,伸出手指指着她骂了一句:“抓药,麻溜的。”
下一秒,管家狗指着温轻轻的那根手指,“啪嗒”一声,落地,咕噜噜混到一只流浪狗前,
被迅速叼起,跑路了。
管家狗被手上突如其来的痛意直接痛懵掉了,盯着自己的断指几秒过后,还来不及反应痛叫,就被迎面而来的男子,在他肚子上狠狠补了一脚,飞出去两米外。
众围观的百姓心里活动是:活该。
江阙举着跨刀对管家狗骂道:“别逼我当街杀人。我嫂子你也敢欺负。”
贵妇人当场花容失色,她自然是认得江阙的,平津侯次子,密侦司一司的司长,她,惹不起。
哪知自己仗势欺人竟然惹下了滔天大祸。
她便哭哭啼啼的跪地求江阙原谅。
江阙低头冷冷看了妇人一眼,又指着方才的管家狗骂道:“杜先生自愿,且无偿给你们看病是心怀悲悯,普渡众生,不是受你们这些杂种随意欺凌的。”
是么,有些认身居高位,实际却连杂种都不如。
江阙指桑骂槐后,那位贵妇人灰溜溜的跑到队尾,遣散了她家的府卫。
江阙带着一司的人守在了药棚处,再也不敢有人造次。
这医棚从早设到了亥时,才算没人来问诊。据不完全统计,今日光来领药的病人便有三百余人。
温轻轻一天下来,吃喝都未用过几口。
晚饭时,平日里主食若是一个拳头大红糖窝头就够了,这时吃了两个,才勉勉强强算饱。
沈微怕她吃不好,亲自喂她喝粥,每一勺都吹凉了的,再送到她嘴里。
江阙在旁边看的眼红,酸溜溜道:“师兄,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待遇?”
沈微没看他,又喂了温轻轻一勺,冷冷道:“小时候又不是没喂过你。”
江阙是记不得了。
小时候他是被沈微抱在腿上喂过饭吃,但是他那个时候把鼻涕泡抹在了沈微的衣服上,沈微差点连碗带人一起把他扔了。
温轻轻嚼着粥里的桂圆莲子,含糊道:“沈微哥哥,你这样显得我生活不能自理。”
沈微一愣,江阙直接笑喷了:“嫂子描述精准。我师兄恨不得替你吃了!”
沈微黑下脸瞪着江阙:“
要不要一筷子戳死你。”
江阙往杜庭诀肩膀上一凑,使用他的惯用招数——寻求长辈庇护。
“师叔,救我,师兄要杀我,嘤——”
沈微脸色一缓和,气定神闲道:“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
江阙嚷嚷:“谁是小孩子了?!”
温轻轻以为,看这一对师兄弟拌嘴是今日唯一的放松时刻。
气氛正哄闹着,忽然门外有探员来报,说是神策虎啸营的陆霄求见。
陆霄沈微知道,是裴凝的心腹。那次救火,两人也算互相知道,有过交集。
沈微神色一凝,道:“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宝们,晚上好呀,评论掉落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