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更君
皇帝一行都已经进了东宫了, 才看到盛公公满头大汗地从里头迎了出来。
不过太子有事,身为贴身内侍, 盛公公忙里忙外不可开交也是有的。
想到他先前跑去太庙哭的情形,皇帝心里有点无奈地想:若是这东宫早有个合适的太子妃,也许一切都会好些。
有了正妃,至少不像是现在这般阴阳失衡一样……太子身边竟没有个能真正劝住他的人。
眼见公公的脸上挂满了汗,慌里慌张的,皇帝反而安抚:“你急什么,朕是来探看太子的, 你只照顾好了他就是,外头的这些虚礼不用在意。”
盛公公有苦难言,只垂头躬身地:“皇上说的是, 奴婢自当尽心竭力照看好太子殿下。”
皇帝点点头, 迈步向内而行, 且走且问:“太子的情形如何了?起了吗?”
“这……殿下是好了很些,皇上放心,”盛公公的圆脑瓜不停地转着,急切地想找出最适合递呈给皇帝的话语:“不过、应该是寅时的时候又喝了药的缘故,刚才看着还……没醒呢。”
“哦, 不打紧,且叫他多睡会儿, 对伤是有好处的。”皇帝不以为忤,丝毫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盛公公的心却并没有因而放下, 眼见进了殿内,他绞尽脑汁地又道:“皇上不如且在这儿坐坐, 奴婢这就去把太子殿下唤醒。”
“不必了, ”皇帝却抬手制止了:“别惊动他, 他有伤在身也不用让他再挪动,朕去看一眼就好。”
盛公公拦阻失败,心提到了嗓子眼,脚下深一步前一步,似踏在松软的棉花堆上。
除了皇帝一心都在内殿太子身上外,皇帝身边的魏疾、皇帝身后的豫王跟康尚书都看了出来:公公不对劲。
甚至在入内的时候,盛公公竟然没去给皇帝搭帘子,魏公公瞅了他一眼,只能亲自上前。
皇帝负手迈步进入,一抬头,正看见太子半坐在榻上,正在提自己垂落臂弯间的中衣。
在皇帝看来,却像是太子初睡刚醒。
按理说皇帝驾到,太子自然是得下地恭迎,但就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皇帝心里竟生出几分宽慰之意:太子能坐起来了,可见伤已经无大碍。
一抹笑意从正明皇帝的眼底掠过。
然后他便适时地止了步。
倘若是寻常人家的父子,自然不需要这些讲究,老子直接走到儿子床边瞧一眼,不是大事。
但放在皇帝跟太子身上,情形便有所不同,皇帝的身份、以及他跟太子才“闹”过一场的经历,让他不能直接走上前去温声慰问。
毕竟他虽不需要有伤在身的太子对自己行礼,但也不能显得过于宠溺纵容。
隔着床边三四步远,皇帝站住了。
盛公公好不容易从皇帝身边挪到前面,他心虚地向帐内看了眼,却发现太子的床边,原先那搭在金钩上外面一层锦黄缎床帐竟是垂了下来,自然也挡住了床内风光。
盛公公的心从半天上慢慢降落,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赵仪瑄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衣裳拉了起来,按照规矩,他是得下地的,就算给人扶着,也得下地行礼。
而皇帝站的那个架势,仿佛也是特意地给他留出了床前的这一片空地、等他的行礼。
然而此时此刻,太子却是不能如此的。
这倒绝非是太子还在跟皇帝赌气,而是因为他的身体不便。
这个“不便”,并不是肩头的伤。
却是另一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就如先前太子说的“早不来,晚不来”,皇帝真不愧是头号给他添堵的人,这次更是偏偏挑在他已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时候。
所以他绝对不能下地,因为那实在是……有碍观瞻。
也亏得他向来这么任性惯了。
赵仪瑄理好了衣裳,盛公公又赶忙提了一件外袍给他披在肩头,就是这么一倾身的功夫,盛公公的目光一转,整个人跟着颤了颤。
在太子的腿边上,床内伏着一个人,宋皎双手捂着脸,跟受了惊的刺猬似的蜷缩着,虽没有动,却能看出她在发抖。
赵仪瑄没理会盛公公的惊慌,而只是慢慢转身,向着皇帝的方向倾身低头:“不知父皇忽然驾临,儿臣……失礼了。再请父皇宽恩见谅,儿臣一时不能下地跪拜。”
皇帝听了这句,点头道:“朕是来探病的,若是因为你的行礼而挣到了伤口反而不妙,不用在意。”
赵仪瑄道:“多谢父皇恩典,盛公公,还不请父皇坐着?”
盛公公低低应了声,仿佛宋皎的抖传到他的身上,公公哆嗦着,头也不敢抬地退了回来,请皇帝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而赵仪瑄却又看着皇帝身后的豫王,他的双眼里透出几分讳莫如深,瞟了眼脚下的宋皎,太子道:“豫王……也坐吧,在东宫不必拘礼。”
果然就在他叫出了“豫王”之时,脚下的宋皎整个人一抖,而后僵住了似的安静下来。
“臣弟给太子殿下问安,”豫王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多谢殿下赐座,只是父皇面前,臣弟站着就好。”
他谦谦平和地应答着,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半边静若止水的明黄缎帐。
其实在赵仪瑄叫出“豫王”的那一刻,宋皎还以为他又是故意的在开恶劣的玩笑。
毕竟来的人明明是皇帝,她可没有聋。
没想到下一刻,豫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宋皎捂着脸的手松开,她抬头,惊怒交加地看向赵仪瑄。
太子的目光浅浅地跟她的一撞。
明眸里一簇火苗似的光跟他身体中那还没有熄的焦灼交织在一起,那正要消下去的火儿又重新被引燃。
太子轻轻地咳嗽了声,抬手在唇边拢了拢,难受。
然后顺势将手搭在了腿上,垂落的袖子恰好挡住了那点不便。
室内的气氛忽然有点古怪。
皇帝是最心无旁骛的那个,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怎样跟重伤初愈的太子修复关系上,而且这种修复务必是不露痕迹的。
豫王的目光除了垂地,就是盯着太子殿下的帘帐。
太子有伤在身不便下地,乃人之常情,但皇上驾到,竟连床帐都不挽起,就算太子不讲究这些,盛公公这些身边人也绝不可能如此失职。
康尚书身为太子的心腹,虽嗅出了太子的行为之反常,却也摸不着什么……他也留意到那垂落的床帐,可这毕竟是小事,既然皇上不在意,也轮不找他们计较。
何况一面帐子而已,除了失礼,又有什么可疑的?
毕竟太子伤的如此重,难不成帐子里还能藏着个美人儿?
何况太子虽偶尔胡闹,却从不是重色的人。
那个念头戏谑地在心底扫过。康尚书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歪打正着,他只用窥探的双眼时而看看太子,时而看看皇帝,间隙中便扫量豫王,以及盛公公。
古怪的沉默中,皇帝先出了声:“太医的药,吃的如何?若是好的话可要按时服用,不可讳疾忌医。”
赵仪瑄道:“父皇放心,太医们甚是尽心。儿臣的药……也甚是灵验。”说这句的时候,他可并没有望着皇帝,而是盯着眼前的宋皎。
宋皎没办法再跟太子对视,她重又埋下头,抬手无声地在褥子上捶了两下。
她简直想撕碎这一切,尤其是这个人。
宋皎恨,恨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为什么再次被豫王堵在这张床……上。
她如今已然跳进黄河也难清白,何况本来也没了清白。
想到这里,她的愤怒好像化为乌有,心里一片惨淡。
头顶突然被人轻轻地抚了抚。
宋皎悚然抬头,却惊见是赵仪瑄的手,自她头顶离开后便顺势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
他在做什么?
当着皇帝的面,豫王在侧,还有朝中大臣……他竟敢如此!
但正因为太子的这般放诞不羁,让宋皎怒上心头。
想也不想,宋皎张手将他打开!
“啪!”地一声响,不高不低。
太子的手随之往外,风起处,锦色床帐为之一荡。
皇帝正在思忖该说些什么,听到声响,便转过头来。
赵仪瑄清清嗓子,以手轻轻地拍着大腿:“躺了这两日,腿都麻的难受。”
皇帝立刻找到了话题:“腿麻确实难以忍受,怎不叫人替你揉揉?活一活血就好了。”
赵仪瑄制止了上前的盛公公,道:“多谢父皇关怀,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他瞄了眼宋皎,见她正缩着身子紧靠在角落,双眼圆睁,那只闯祸的手堵在她自个儿的嘴上。
看着真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炸着毛,正在细听周围有无危险的动静。
他尤其喜欢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眼底那种闪着光的恼色,虽然知道不该惹她生气,尤其是在这时候。
垂头的瞬间,太子的唇间就多了一点笑意。
皇帝似乎看到了那抹笑。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太子的笑,是因为自己给予的关怀。
“这就好,”心情大好,皇帝也笑了:“对了,这两天你且不用忙着理政,等身体好些了再说。”
赵仪瑄这才转头:“多谢父皇体恤。”
跟皇帝的目光相对,太子总算是有点良心发现的:“先前是儿臣无状,惹了父皇动怒,这点伤不算什么,倒是也可以让儿臣长长记性。”
皇帝很诧异他竟能说出这认错似的话,心里却也越发宽慰:“你能这样想,朕心甚慰。对了,东宫正妃的事,朕已经跟颜尚书说妥当了,你不必在意。”
他的心情放晴,也愿意让太子卸下那点负担。
太子低了低头,像是谢恩:“是。”
皇帝满意,虽然太子没有下床,但态度是极好的。
至少比他预想的要好的多,他本来还曾想过太子拗不过来,仍是跟自己剑拔弩张呢。
要真是那样……那就难办了。
而康尚书站了这半天,总算是从太子的身上以及盛公公的脸上嗅到了一点不妥当的意思,他便启奏道:“皇上,太子既然无碍,皇上亦可放心了,听魏公公说皇上这两天也寝食难安,还请皇上也保重龙体。”
皇帝扫了眼太子,一语双关的道:“天气热,总是叫人心焦呢,幸而过了这阵难熬,以后就好了。”
魏公公也道:“既然这样,皇上不如先回养心殿,再迟些日头高起来,恐又热了。”
但父子之间如此融洽,竟让皇帝想跟太子再多相处一会儿。
直到这时候,才有点后悔竟带了康尚书跟豫王来了,有些话当着人的面越发不好开口。
他正在踌躇,只听太子道:“父皇且请起驾吧,儿臣很快好了,自然亲自前去请安。”
皇帝听了这句,便当他已经完全认错,而两人的关系也重归于“旧”了。
当下心满意足,便笑道:“这样也好,只是你也不必忙,先养身子为要。”
说完后,皇帝缓缓起身,又对魏疾道:“朕记得前年辽东进献了一株难得的千年山参,取来给太子吧。”
赵仪瑄略略诧异:“父皇,儿臣受不起,也不能要,这种珍贵之物,自然要留着给父皇用。”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你这句话,朕就够了。”
父子目光相对,赵仪瑄终于道:“既然如此,儿臣遵旨,父皇……也请务必保重龙体。”
长长地吁了口气,皇帝点点头:“好生歇着吧。”他转身向外而行。
就在皇帝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身后豫王的声音道:“父皇。”
皇帝回身看向豫王。
自打进来便沉默寡言的**瑭道:“儿臣还想留下来,多陪陪太子殿下。”
皇帝有点儿诧异,看看豫王又看看太子,终于还是成全了他们兄弟之情:“也好,太子如今不能下地,你便多陪他说会儿话吧。”
**瑭躬身:“儿臣恭送父皇。”
康尚书在旁眼神略有古怪的,但终究没说什么,只跟着皇帝向外而去。
估摸着皇驾一行出了寝殿,赵仪瑄才懒懒淡淡地道:“你留下来做什么?本太子可不晓得,你有什么体己话会跟我说。”
盛公公已然去恭送皇驾了,无人在前。
诸葛嵩在外头,并未入内。
豫王安安静静地道:“臣弟确实有两句体己话,只不是跟太子殿下说的。”
赵仪瑄扬眉,眼神里透出些挑衅之色:“哦?那你是要跟谁说?”
“臣弟,”豫王依旧带笑地看着太子,缓步走到床边,似孤注一掷般他道:“是想跟她说!”
话音未落豫王已抬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那垂着的帘帐猛然一把掀起来。
床帐在豫王的手底飞舞,而他脸上的笑容,就好像刚被掀起的帐幔般慢慢地消失。
里层云海天青的纱帐摇曳,却遮不住他的眼,也遮不住那个人。
望着躲在太子脚边的那个缩成一团的人,**瑭觉着窒息。
豫王其实早猜到了,但却不敢信,他拼着失礼跟得罪太子赌上一赌,连他自己都觉着疯了,但却按捺不住。
如今他得到了自己早已经预知的答案,但却不是他想要的!
“真的……是你!”豫王拼尽全力才能喘上一口气:“宋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