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更君
身体好像是在湖中舟上, 晃晃悠悠,时起时伏。
宋皎的意识还未清醒,脑中诸多片段如同乱雨入船似的杂乱无章。
在东宫, 赵仪瑄那恶狠狠的宣告, 以及他不由分说将她抄了抱起。
但很快地,却又是在皇帝寝宫, 是他挡在跟前,阻止她说出真相,——他应该是给皇帝打了一耳光吧。
她并没有看到皇帝动手,而只是听见声音,看到太子差点被打的跌倒在地。
奇怪了……
宋皎很是想不通。
他竟然没有趁机跟皇帝揭露自己的身份,还宁肯冒着惹怒皇帝的危险替她遮掩。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宋皎想要去看,却无法动弹, 起初是所有都归于沉寂了,她看不见, 也无法听, 甚至没了所有的思绪,那是身体撑到极至后的彻底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是有了些许感知, 轻微的海浪似的起伏过后,她隐约听见了些响动。
“那个魏氏已经打发去了, 殿下放心。”
“你还想说什么?”
“属下……不太明白, 殿下为什么不趁机把宋皎送出去,让魏氏把人带回去?”
沉默。
“是属下多嘴,殿下恕罪。”
“本王留她, 自有用意, 不必再多问。”
宋皎身不由己地听着这零零碎碎的话, 起初竟浑然不知说话的是何人,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自己如同被裹在一个白色的巨大茧子里,懵懂迷蒙,正试图挣扎出去。
忽然,有人似乎把手放在了这茧子上。
那只手在茧上停了停,然后向下缓慢地滑过,如同爱抚。
恍惚中宋皎听见他低低地说:“颜文语说本王不信你……那你可告诉本王,你还值得本王去信任吗,你居然跟他……”
带一点恨怨的语气。
而那只手也随之用了几分力,茧子好像被他捏扁了些。
是疼的感觉吗?
“夜光……”
叹息般的呼唤声,似带深情,又似怨怼。
这声音从耳畔透过茧,传到她心底。
这一声,就如同是一个信号,把所有掩藏的记忆都一一唤醒了。
宋皎试着睁开双眼。
窸窸窣窣,长睫掩映。
映入眼帘的是她最为熟悉之人——豫王**塘玉润的一双眉眼。
但是他委实地太靠近了些,以至于她只能看见王爷的眉眼而已,他仿佛睡着、又似沉醉般的垂着眼睑,并没有跟她四目相对。
初初苏醒,宋皎没意识到这有何不妥。
她更不知豫王在做什么。
直到**瑭抬眸。
不期然对上她半开半合的双眼,豫王的眼中流露震惊之色,然后他猛地直起身子!
如果宋皎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她就会看出来,豫王的这幅表情,活脱脱一个刚做了坏事被捉了现行的人,局促不安,带着心慌。
“王爷?”宋皎只是微微地欢喜,她试着唤了声:“真的、是您?”
**瑭本来已经将脸侧开一边,听她说完才转过头来。
端方的脸上,已经是尽量的若无其事了。
“你总算醒了,”豫王细细打量她的脸色,竭力掩去语气里的一点轻颤:“刚才、本王看你动了动,还以为是错觉呢,对了……你觉着如何?”
“我、我……”宋皎皱皱眉:“王爷,这是哪儿?”
豫王见她脸上并无异样,暗暗松了口气。
又看宋皎似要起身,便倾身扶着:“慢些,是在王府。”
“王府?!”宋皎很是吃惊,她闭上眼想了想:“对了!我不是在皇宫里吗?”
豫王笑了笑:“那是上午的事了,你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宋皎莫名地往外看去,却见窗户上映进了一点微红的光,是夕照。
苦恼的,她抬手要去揉脑袋,却给豫王握住了手。
**瑭道:“别动,额头上有伤,碰到不是玩儿的。”
宋皎对上他的双眼,才又记起自己带伤的事:“可是我、我是怎么出宫的?我记得……在皇上的寝宫里,太子殿下好像……我竟都不知道……”
**瑭道:“当时你晕了过去,自然不知道。”
他简略地将自己跟楚妃遇见,然后如何劝和了皇上,求皇帝恩典带她出宫等都说了。
宋皎如听天书,双眼瞪得圆圆的,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末了,**瑭瞥了眼她的颈间,问道:“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宋皎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瑭道:“真的?不是太子动手?”
宋皎笑笑,东宫的事情在心里逐渐清晰,她道:“真的是我自个儿,当时气急了,昏头昏脑的推倒些东西撒气,谁知自己也不小心给绊倒,头就碰在桌角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说:“王爷没想到吧,竟是我自己笨手笨脚。”
**瑭摇了摇头,微笑道:“听你说是你自个儿弄的,总比知道是太子动手要好。”
提到赵仪瑄,宋皎咽了口唾沫:“我记得当时皇上动怒、好像打了太子殿下……”
刚才豫王只说了她的事,并不曾特意说明赵仪瑄如何。
宋皎问:“太子如何?”
豫王的脸色微变,深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很关心太子殿下会如何吗?”
宋皎一愣,然后忙否认:“不,不是,我只是……”
“不用说了,”豫王却站了起身,他没有看宋皎而是转过身去,过了会儿才说道:“本王并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宋皎听出了豫王的语气不对,说的话更不对:“王爷……”
豫王迈步往门外走去,可走了四五步,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宋皎,他说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同月楼吗?”
宋皎呆呆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豫王道:“你可知道那晚上,我原本是想跟你说什么来的吗?”
宋皎疑惑:“是什么?”
豫王看着她的双眼,看着她颈间依旧没有消退的红痕:“不管当时本王想说的是什么,现在,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宋皎的心突突跳了几下:“王爷,您到底……在说什么?”
豫王扭过头去,终于漠然道:“你毕竟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人了,对吗?”
宋皎的脸色本已经好看了些,听到这句,血色又开始消退。
豫王听不到她的回答,也没有再看她,只说:“你且在这里好生歇息着吧,先前程夫人派人来问你的情形,特意叮嘱照看好你。”
他没什么感情而仿佛是应酬公事般,说完这两句,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宋皎坐在榻上,感觉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隐隐地门外有人说话,她没心思去听是谁在说什么,而只是发呆。
凭她的聪明,她猜到了豫王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
那天晚上在同月楼,豫王虽没有直接说出所图,但他的那些言谈举止里的细节,她不敢说丝毫不懂。
如今豫王说“你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人”,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毕竟**瑭亲眼目睹过她跟太子殿下同在一榻,就凭这一点,她已经没有资格。
宋皎想了半晌,还是笑了。
其实豫王大可不必如此,其实她一早就没有资格的。
何况她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跻身于王府后宅。
而此时此刻,宋皎之所以会这么的难受,并不是因为豫王的否认,而是因为豫王的“发现”。
因为跟太子有过……她终于连在他面前立足的资格都没有了。
深深呼吸,宋皎抬手,试着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包扎的很妥当。
她掀开毯子,翻身下地。
垂头的瞬间还是有些晕眩的,她赶紧停下动作,让自己适应。
片刻,宋皎终于穿了鞋子,慢慢挪步向前。
门是掩着的,宋皎打开,门口廊下有两个内侍站着,看见她,忙都转身行礼:“宋大人。”
宋皎扶着脑门,感觉到了伤口上一阵阵的疼,她没办法点头,就只略挥了挥左手示意。
小太监赶过来问:“宋大人,您怎么出来了?有什么吩咐么?”
宋皎问道:“我的侍从,小缺在这儿没呢?”
“小缺啊,他原先来过一次,又走了。”
宋皎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那也不打紧,呃……我已经好了,就不必再在王府叨扰,我想就此告退,王爷那边儿,就劳烦两位帮我回禀吧,王爷自然有正经大事,我就不用再去烦他了。”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宋大人,王爷吩咐过了,让我们在此照看,没说您这么快就走呀。”
宋皎垂头一笑:“我知道,不过王爷也没说非要留我的,对吧?”
这倒是。
宋皎暗暗深呼吸,道:“好了,反正以后还会来的,王爷自然也知道,我且去了。告辞。”
小太监们并不知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却清楚她是王府常客,自来自去,也不算如何,其中一个便道:“让奴婢送大人吧。”
宋皎倒也没有推辞,那内侍陪着缓缓而出,一直送出了府门。
走出王府的高门槛,宋皎站在台阶处回头向内看。
虽然说她是不告而别,但因为有伤她走的不算快,想来留下的那小太监早就回禀了王爷。
如今王府里没有一个人露面,这或者,已经是豫王的态度了。
她得快些离开豫王府,别没眼色地等着被人赶走。
而且从此之后她得识趣些,不要让自己出现在豫王面前。
其实这个结局宋皎早就知晓,从程残阳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豫王,而豫王不告而别开始,她就该清楚豫王的态度。
心里突然间有些绞痛,难以遏制的。
宋皎抬手在胸前轻轻地捶了一下,倒是把那首惆怅诗捶了出来。
“李夫人病已经秋,汉武看来不举头。得所浓华销歇尽,楚魂湘血一生休……”
轻声念罢,她深看了一眼头顶的匾额,转过身,同样头也不回地出王府街而去。
直到离开王府街,宋皎才意识到,糟糕了,只管沉浸在这些没要紧的情绪里,竟把正经事忘了。
她本该告诉豫王,自己在东宫所偷看的密奏内容。
“真是昏了头了,总不会磕碰出毛病来了吧。”宋皎无奈。
王府当然不能回去了,她想去程府,可翻了翻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要走过去,怕天都黑了,且实在是体力不济,难不成要爬着去。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有个声音叫道:“主子!”
宋皎回头,竟看到是众里寻他不曾见的小缺,手里还牵着那匹蹇驴,惊喜交加地向着她奔来。
虽然已经对小缺这张脸习以为常,但此刻见着,宋皎竟觉着他意外的英俊可爱起来,甚至连他身旁的那匹蹇驴都眉目清秀。
“你怎么在这儿?”她惊喜地问,“王府的人说你不知去哪儿了。”
小缺道:“我知道那王府的门槛高,我不敢留在那里,可是撇下主子走开我又不放心,所以在这王府街外就近弄了个小客栈住下,刚才这只驴不知发什么颠,只管乱叫,那客栈的人不耐烦,让我要么处理了它,要么就一起滚蛋,我才不受这鸟气,就出来了……没想到就碰到你!可见这刁驴还有点用处。”
驴子一只长耳朵耷拉着,此刻便歪了歪白嘴巴,仿佛是个不屑的表情。
宋皎忍着笑问:“你不是只雇了一天吗?怎么还不还回去?”
“嗐,可别说了,”小缺叫苦连天,道:“昨儿你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豫王殿下说包在他身上,我就想既然咱们有王爷出马,指定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就这么一耽搁天就黑了,你也仍是没影儿!今儿一大早我先去要把它还了,结果竟没找着人,总不能把它扔了吧,又想着你若回来还少不得用,就带着了……说来说去,你到底去了哪儿?这头上又是怎么回事?”
宋皎听完便道:“一言难尽,也不用说这些,有它在更好,我要去一趟程府。”
小缺伺候她爬到驴上,此刻天将黑了,倒是不用戴那遮丑的斗笠。
才走了两步,小缺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主子你知不知道,老爷也给逮到诏狱去了。”
“什么?”宋皎一哆嗦,差点从驴背上滑下来。
小缺道:“是昨儿就给逮了去,不过你不用担心,方才我放驴的时候,听人说咱们夫人特往豫王府去过一次,多半是恳求豫王殿下出手。殿下当然比咱们有法儿。”
宋皎心里不安,便临时改变主意:“去诏狱瞧瞧吧。”
母亲从来都是个怯弱的人,如今居然竟能亲身跑去豫王府……可见是着实走投无路了。
同时,宋皎依稀想起自己之前半是昏迷中、曾听豫王跟另一个人提起此事。
可见是真。
然而豫王跟自己已经“反目成仇”一般,他未必会援手吧,而且此事是太子经手,只怕豫王也有心无力。
她可以不管宋洤,但宋申吉……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小缺对诏狱那个地方没什么好感,而对于给过宋皎一记耳光的宋申吉更是怀恨在心,闻言便道:“叫我说还是别去,老爷不是口口声声要救二爷吗,如今他亲身去救了,也算是老天成全。”
宋皎哭笑不得:“少胡说。”
小缺没有法子,只能临时调头。
主仆路过南市的街口,往前一看,一条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宋皎心头一动:“我说,先前咱们去那春昙,你买的那到底是什么香?”
“啊?主子你竟不知道?”小缺的表情像是比宋皎还诧异:“那用过没有?”
宋皎含糊其辞:“我问你话呢,你只管回答,怎么反而问我?”
小缺只得说道:“前些日子我一直睡不踏实,总做噩梦,醒来就哈欠连天的没精神,我就问那姐姐有没有能叫人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好香,我本来没想到他们有,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她就拿出了那个。”
宋皎瞪着小缺:“你说什么?那是……”
“那是宁神助眠的了,那个姐姐说,签子上还详细地写着用法儿呢,她可好心了,特叮嘱我一次只能用一点点就行,用的太多了容易睡上几天几夜不醒呢……”
宋皎战战兢兢咬着手指,飞快地回想那天在东宫的情形。
她还以为当时自己的突然间不省人事,必然是赵仪瑄动了手脚,是他故意的。
难不成……这次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
“你怎么不早说?!”宋皎不愿接受惨淡的真相,而决定迁怒于小缺。
“我想说来的,你没让我开口啊,”小缺满脸委屈,又说道:“不过我想那签子上既然写了用途,主子你又识文断字的,一看就晓得了,难不成你没看?”
宋皎捂着脑门,心里想:“真他妈……怪不得……”
平心而论,这助眠香极其有效,一两银子物超所值。
东宫那一觉,是宋皎这些天来睡得最安稳甘甜的一次了。
但是所有的满足跟舒适都在睁开眼睛的瞬间,等数或者加倍地变成了惊吓。
她看到赵仪瑄就在面前。
四目相对的时候,宋皎其实还没弄清楚这会儿是什么时候,最初的空白之后,她想起书房的事情,并且想当然地以为是在书房。
然而、她竟是舒舒服服躺着的,而且太子殿下好像……只穿了中衣?
左右仓皇环顾,她发现自己竟是在床榻之上,身上的外衫居然也给除去了,只有皱巴巴地中衣,歪歪扭扭地裹在身上,像是给揉搓过似的凌乱不堪。
除了衣裳,还有她的头发,原本的发髻给拆开了,乌发松松散散地在枕上蜿蜒,她惊慌失措,立刻就要爬起来,却给赵仪瑄拉住手腕。
他的脸上挂着仿佛是满足的得逞的笑容,眼睛明晃晃地。
宋皎有一种大不妙的预感:“你、你干什么?”
他先是像是听见笑话似的轻笑,然后靠近她,目不转睛而直入人心的:“睡了一夜,该干的当然都干了,不该干的也……”
她不能忍受这种话,也不能接受跟太子“梅开二度”的事实:“不、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他若有所思地笑着说,“哦,先前你可能是睡着所以没察觉,不打紧,本太子可以再帮夜光重温……”
“你!你住口!太无耻!”她挥手打向他脸上,却不出意外地又给捉住。
“别叫了,”赵仪瑄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你知不知道谁在外头?”
“管你是谁!”宋皎不顾一切,只是懊恼。
这一次两次的居然都稀里糊涂地栽在他手里!她急欲发泄这口怨怒之气,偏双手给他制住,无可奈何下,她索性俯身过去,狠狠一口咬向他的肩头!
其实宋皎心里是觉着古怪的,毕竟……她并没觉着身上有什么不适。
她只有一回的经验,而那次的教训极其惨痛,她只能假借马车翻了,特请了三天的病假才总算能够下地。
可因为经验匮乏,她又没有办法确信,是不是这第二次、非得像是第一次那样严重?
但唯一让宋皎确信无疑的是:她不相信赵仪瑄的为人。
孤男寡女,同一张床,太子会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除非……他是盛公公那类的人。
总而言之,在她这儿,赵仪瑄是绝不会清清白白的。
直到现在听小缺说了那原来是助眠的香,宋皎才知道,她好像、确实冤枉太子殿下了。
他恐怕也跟自己似的睡了一宿。
但假如不是那助眠香,恐怕他还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人。
说到底,此番太子也只是被迫的保持“清白”,而且也是他故意说那些话误导了自己,倒也不用格外地觉着对不住他。
小缺拉着蹇驴,驴子驮着宋皎,齐心协力往程府而去。
来至中途,突然有人大声叫道:“宋皎!”一辆马车刷地在旁边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