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那匹瘦驴不紧不慢地晃进城门, 驴背上的人双眼茫然,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偏偏生得风流清雅, 容貌秀丽, 跟这粗毛支棱的如同刺猬的蹇驴之风格大为不同,就仿佛蓝采和骑在了张果老的毛驴上, 引得路人十个里倒有九个伸长脖子观望奇景的。
小缺虽脸皮厚不怕看, 但也耐不住这许多双眼睛看猴儿似的猛瞧, 正要提醒让宋皎把头蒙起来, 就听到人群中有个声音吼道:“宋大人!”
正自发呆的宋皎一个激灵,急忙左顾右盼, 却见前方不远处来了数人,都在马上,为首的膀大腰圆, 浓眉大眼, 正是周赤豹。
宋皎喜道:“老周!”
轻轻地拍了拍驴子要它紧走几步, 那毛驴却咴咴地叫了几声,仿佛在犟嘴。
宋皎只得从驴背上滑下来, 与此同时那边周赤豹也已经打马靠近, 围观的众人本正在看稀奇, 突然见周赤豹形容彪悍满脸凶煞, 一看就是个脾气不好且不能招惹的主儿, 顿时都四散退开了。
周赤豹翻身下马,迎着宋皎道:“你……你的脸怎么了?”
他本来是想问宋皎怎么在这儿, 话到嘴边猛地看见宋皎唇上的伤, 以及脸颊上没有消退的青青紫紫, 一时改了口。
宋皎抓了抓腮:“没、不小心磕碰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
周赤豹是个直肠子,宋皎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又听她问,急忙就回答:“你今儿不在御史台故而不知道,大公子出了事,院内便派我带几个兄弟去禾川看看情形。”
宋皎知道他粗中有细,去办这差事倒是最好:“原来如此,我、我因有点事没有去台院……”说到这里她心头一动:“等等,我赶回去跟程大人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好啊!”周赤豹先是一口答应,继而忙摆手道:“不不,你不能去。”
宋皎忙问自己为何不能去,周赤豹道:“此去禾川,日夜不停也要一天的路,事情又紧急,没有休息的时候,你身子骨本弱,经不起这一路颠簸,你放心吧,有我呢!只要公子人在那儿,我指定把他带回来!”
周赤豹知道宋皎跟程子励的关系好,为她安心,便把胸脯拍的山响。
宋皎也知道自己禁不得赶急路,执意要去怕只是拖后腿耽误时间,何况临时起意毫无准备,于是点头道:“也好……”
周赤豹却又道:“对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正遇见令尊去见台院,看他气冲冲的脸色不好,也不知是怎么了?”
宋皎怔住。
小缺在旁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什么,我们老爷去了御史台?不消说,恐怕是找程大人告状的吧?”
周赤豹一惊:“什么告状?”
宋皎赶紧制止了小缺,对周赤豹道:“一点小事,对了,你出这趟差,手头宽裕不宽……”
她还没说完,周赤豹已经麻溜儿地把自己的钱袋拿了出来:“你要多少?”
宋皎目瞪口呆,原来她借钱借惯了,一开口提钱,周赤豹就以为她又是这个意思。
小缺在旁一乐,说道:“周大人,这次我们可不是借钱呐。”
他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穷人乍富,小缺恨不得在脑门写上“京城首富”四字。
“什么?不借钱那干什么?”这次轮到周赤豹反应不过来。
宋皎笑道:“我前前后后借了你大概也有四两多银子,今儿得了些钱,所谓穷家富路,你出远差,自然要多带些,所以我想把银子还给……”
周赤豹不等她说完便豪气干云地一摆手:“嗐!我以为你要干什么呢,婆婆妈妈地说这些,我的钱管够,你不用给我!”
“有借有还……”
宋皎还要挣扎,周赤豹已经不由分说地翻身上马,他拉着马缰绳道:“等我回来,你请我找个大酒楼吃一顿好的就成了,可别再去同月楼了,哪儿的菜都吃腻歪了。”
宋皎愣住,继而噗嗤笑了,周赤豹也哈哈大笑:“走了!”
见他说走就走,宋皎急忙扬声道:“老周,多留神些!”
周赤豹头也不回地摆手:“知道!”
主仆两人目送周赤豹一行人出城而去,小缺赞叹说:“周大人还是这么豪爽。”
宋皎道:“嗯,希望他这次顺风顺水。”
可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地有点不安,想到徐广陵告诉过自己程子励的失踪有异,料必也会提醒周赤豹多加小心吧。
小缺拉着驴子问:“现在去哪儿?驴子可是雇了一天的,去哪儿赶紧的。”
宋皎看了看那只大眼睛的毛驴:“还是把它送回去吧,先回御史台看看,然后……”然后若无意外,怕是要往东宫跑一趟。
小缺道:“回御史台还得走两刻钟,骑着呗,不过我先给你找一顶帽子,把脸遮起来就好了。”
宋皎觉着小缺越发的聪明绝顶,居然想到这样的好法子,又省了脚力又免了被人指指点点地围观。
当下一拍即合,小缺去路边毯子上选了最便宜的一顶带围纱的斗笠,回来道:“这个东西好极了,雨天戴着能遮雨,放下这纱巾来就能遮阳,还能遮着人的眼,才两个钱!不要这纱的话,只一个钱。”
宋皎笑道:“好,越发会过日子了,本来我以为你有了钱指定大手大脚地花销,谁知还是这样精打细算,贤惠之至。”
小缺撇嘴:“我难道不知道细水长流?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两人一驴一路到了御史台长街,宋皎才跳下来,把帽子跟驴都交给小缺,自己先回去跟程残阳知会一声。
门口的守卫见是她,才笑道:“宋侍御,今儿怎么骑着驴来了?我们还以为是张果老下凡呢。”
另一个道:“您若早回来一刻钟,令尊大人还在这儿呢。”
来至程残阳院中,才上台阶,隐隐地听里头说道:“以下官的浅见,大人不能如他们所愿,就算康尚书是传太子的意思,但如今大公子失踪,事实到底如何还不知道,这就狐假虎威地胁迫大人称病休假,未免太过分了吧?”
宋皎吃了一惊,脚步也随之放轻了,隔了会儿,是程残阳道:“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对了,派人去把夜光找回来吧。”
听到这句,宋皎才咳嗽了声,迈步上了台阶,她站在门口道:“大人,夜光求见。”
屋内走出来的,是王易清王御史,他带着笑看着宋皎:“怎么来的这么快又这么巧?心有灵犀一样,倒是省了我的事。”
屋内程残阳道:“夜光进来。”
宋皎忙向着王易清点点头,迈步入内。
本来宋皎想要先问程残阳刚才她在门口听说的什么“病退”的事,但她才行了礼,程残阳便开口道:“令尊才刚来过,此事你可知道?”
宋皎只得勉强道:“是,已然知晓。”
程残阳打量着她脸上的伤,先是皱了皱眉,才继续说道:“到底是生身父亲,他虽动了手,想来是一时气迷了心,何必就弄得势不两立一般,听说你昨晚上还带了宋明离开了府里?方才令尊在这里几乎落泪,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对于宋府或者对你,都非好事,还是听我一句,不要闹得更僵吧。……跟父母低一低头,不是什么大委屈。”
程残阳的话宋皎是得听的,但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宋府的种种,宋皎不能一句一字地告诉老师,而老师的苦心却是真的。
宋皎想了想,低头道:“我本来也不是父亲所喜欢的子女,或者,搬了出府,对于家宅安宁也有好处。”
“胡说,”程残阳笑笑,“孩子气的话,自古分家另过,除非是子女已经成家,你成家了么?要不就是那些整天花天酒地不着家的纨绔子弟,你是么?”
宋皎闭嘴。
程残阳又道:“令尊之所以这般恼怒,另外也是为了你们府宋洤的事,实不相瞒,方才王易清说,他去诏狱探望过,宋洤……被用了刑。”
宋皎立刻想到了陶避寒,她知道程残阳不至于把事情说的太可怖,但点到为止已经足够。
程残阳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都是疼爱子女的,未免关心情切……”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
宋皎突然意识到,程残阳是想到了程子励!她即刻抬头,想要劝慰老师几句。
但眼前的程大人,却微微垂着眼皮,看着面前桌上的一支狼毫笔,神情有些木然,并没有悲痛之色外露。
但偏是这样,宋皎却清楚老师心里一定极难受,程残阳从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
她突然想告诉老师自己要去东宫让他宽心些,她一定会探听出点儿消息,一定要探听出消息,她张口:“老师……”
程残阳抬眸:“嗯?”
宋皎的那句话在嘴角盘桓了一阵,终于又忍住,而认真的说:“老师,程大哥从来都是有福气的,一定会平安归来,您放心吧。”
程残阳对上她恳切的双眸,脸上好歹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宋皎便又问:“刚才我在门外听王大人提起、什么康尚书劝说您……”
“我是御史大夫,自己的儿子被人告了,我临时退避也是应当的,”程残阳不等宋皎问完,便道:“这个无可厚非,太子叫礼部的康尚书告诉我,让我自己称病,已经算是在保全我的体面了。”
最后这句话,却带了两三分的自嘲。
宋皎心头一沉:“老师,这件事一定会很快水落石出的。”
程残阳点头:“好了,我现在跟你也算是难师难徒了,你为宋洤告假,我为子励……只有一件,方才说的你府里的事,且记得好好处置,独断孤行,撇家舍业,被人背后指点辱骂,我实不想你走到这一地步。”
从程残阳房中退了出来,宋皎心事重重,连王易清拦在跟前都没发现。
王大人看着她发怔的样子,笑道:“夜光,在想什么呢?”
宋皎回过神来,忙行礼:“王大人。”
王易清看了眼程残阳公房的方向,低声道:“程大人跟你说什么了,这么神不守舍?”
“也没什么。”
“瞒着我?”王易清嘿嘿笑道:“我也能猜到个大概。”
宋皎不言语,王大人道:“只是,你当真不想法儿救救你们家里的二爷?叫我看他要是再多留一天,人就废了,那个陶少卿可真是……我现在想起他的那张脸都打哆嗦。”
宋皎咽了口唾沫,王易清眨巴眨巴,又叹气:“不过也是,落在太子一党的手里,要救人岂是易事……”
正说到这里,宋皎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王易清吓了一跳:“怎么了?”
宋皎揉揉鼻子,又嗅了嗅,突然问:“王大人,你身上是什么这么香。”
王易清听她问,立刻来了劲儿:“你闻到了?这可是我在南市香行新得的西域奇香,你闻了闻,香味儿浓郁极了,我在公事房内坐一刻钟,这香味就从窗户里往外透!就是有点儿贵……”
宋皎不敢凑近了闻,怕给这香味一气儿熏死:“哪个香行?”
“你也想买?就是那家叫春昙的,掌柜的尤其……”他的脸上闪过一点诡异的笑,低头道:“你去了就知道,保管你大开眼界,乐趣无穷。”
宋皎怀疑王易清的嘴,就跟赵仪瑄的嘴一样,说出的话叫人难以捉摸,但她出了御史台后,还是勇猛地往南市而来。
倒不是宋皎突然临时起意想要把自己弄的香喷喷的,主要是因为王大人的衣上香气,让她想到太子殿下曾问自己熏的什么香一事。
也许,太子殿下对于这些东西格外感兴趣吧。
她这会儿要去东宫,或者,该做点儿什么“讨”殿下欢心的事儿?
若手上拮据倒也罢了,如今她手上还有太子殿下的钱,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小缺最讨厌弄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一路嘟囔说宋皎有了点钱就要开始挥霍,实在不是过日子的。
但当真的到了南市找到春昙香行,他突然觉着宋皎的这个决定极其的英明。
而宋皎也知道了王易清嘴里的“大开眼界,乐趣无穷”是什么意思,因为这香行内穿梭其中的跑堂儿,竟是衣衫单薄的西域美女,站在门口,只见数个纤袅婀娜的异域美人娉婷地从眼前经过,雪白的纤腰跟脖颈下一片都大大方方地露在外头给人欣赏,伴随着那无法形容的香风阵阵,已经先叫人陶醉其中了。
小缺先是看直了眼,然后他拼了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是人在九重天界,必要赶紧吸存一肚子仙气儿、少吸一点都会死似的。
宋皎咂了咂嘴,心想:“这王大人可真是个地里鬼,这种地方都能给他找到……”不过,也确实地赏心悦目。
一边打量那些妖娆的美人儿,一边留心看柜子上的那些香料名字,果然有许多她不认得的、甚至有好些是她只从古籍里读到的据说已经失传人间的香。
宋皎又想:“这香行倒也不是徒有虚名,原来真的有些东西……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正在琢磨,忽然见一名身材高挑、腰纤腿长的美人儿从面前过,宋皎便道:“姑娘留步,我要一味透髓香,不知贵行可有吗?”
那美人缓缓转过身来,却只露出一双水灵灵很动人的大眼睛,底下戴着个金丝玉缕的遮面,但是光看这双眼已经够销魂的了。
“你要透髓香?”美人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有点儿低哑。
宋皎有点意外:“正是。”
那双极美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道:“有意思。”
宋皎正莫名,只听有人唤道:“艳离君!”
美人儿旋即转身,纤腰间缀着的珠串随之荡起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往后看了眼,美人儿回头对宋皎道:“透髓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来的,你若真心想要,半个月后过来取就是了。”
说完也不等宋皎答应,脚步蹁跹恍若凌波的便往前去了。
宋皎瞠目结舌,呆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娘的,半个月?她可没有那许多时间搞这些花头,找不到透髓香,总不能空来一回,弄点别的当见面礼也成啊。
何况透髓香只是她一时兴起想要考考这香行的,不是非得不可。
悻悻地宋皎转头,却惊见小缺站在一个身材凹凸有致容貌美艳的美人身旁,不知何时竟把那钱袋子拿了出来,看那呆样,仿佛下一刻这钱袋子就要改姓了。
宋皎大惊失色,赶紧冲了过去,及时制止这夺命之举。
主仆两个人毫发未损地离开了春昙,但钱袋里还是少了一块碎银子,宋皎颇为心疼,冷眼看一贯悭吝的小缺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痴痴傻笑,浑然不记得刚才差点把他们两个的身家性命付与他人,她气的把那盒子夺了过来:“糊涂东西,叫你陪我去买香的,你倒先挥霍起来。”
小缺回了魂,忙道:“主子,这个可是……”
“可是什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宋皎不由分说的,把那匣子塞进袖口,占为己有。
她觉着小缺花几个铜板还情有可原,花了整整一块碎银子买这香料,想干什么?简直是造反了,如今只有把这香借花献佛地送给太子殿下,那才是名正言顺,而非天打雷劈的浪费之举。
小缺欲言又止,看着她不由分说的猴急行为,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那就先给主子用着,看看有没有用再说吧。”
宋皎觉着这话古怪,但也没细问,因为她已经开始盘算怎么面见太子,该怎么巧舌如簧,怎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程子励身上……等等一切细节。
午后已过,蝉噪变得轻细。
赵仪瑄才沐浴过,只穿着薄薄的绡衣,斜斜地靠在罗汉榻上,闭着眼睛养神,身侧两个内侍举着羽扇,轻风缓送。
这殿内放着几盆冰,其实不算太热,只是太子殿下的心里有一点暗火悄悄默默地,时不时有点噼里啪啦的响动。
脚步无声地,是诸葛嵩走了进来,侍卫长上前低语了几句。
赵仪瑄听完了只问:“宋夜光呢?”
诸葛嵩道:“宋皎回城后遇到了周赤豹……而后就回了御史台,从御史台出来,又去了南市,这会儿应该是快到了。”
赵仪瑄的眼睛睁开了几分,哼道:“她倒是挺忙,这功夫了,还有心思闲逛。”
诸葛嵩欲言又止。
从殿内退了出来,正遇到盛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给太子殿下送降火的莲藕鲜菇老鸭汤,见了诸葛嵩,盛公公止步轻声问道:“殿下的心情如何?”
诸葛嵩道:“也不如何。”
盛公公叫苦道:“这怎么说的,哪里中了一股邪火,偏偏大早上又往那地方跑……”
诸葛嵩忙使了个眼色,盛公公住嘴,又道:“这碗汤若还不喝,我看还是叫太医给殿下把把脉,到底哪根筋不对,先前还硬是叫我把那一袋金子都给了那、那什么?”
“宋夜光。”
“哦对,是这个人,那可是一整袋的金子,眼也不眨就给了个小官儿,殿下不心疼,我这可心疼呢。”盛公公抱怨了几句又想起来:“我记得跟殿下有大仇的,就是个姓宋……”
诸葛嵩不动声色地给他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就是给金子的这个人。”
盛太监的表情就好像刚不小心吞了个鸭蛋在喉咙里梗着:“什么?这、这还给仇人金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两人才说到这儿,就见一个小太监跑步而来,上前跪地:“公公,侍卫长,那个宋侍御来了。”
盛太监有种将要被噎死之感:“啥?那个小子来了?”
诸葛嵩却不动声色道:“快传吧。”说了这句,他回头对盛太监道:“公公,您这会儿把降火汤送进去,再跟殿下说说这消息,兴许殿下就肯喝了。”
盛太监一听这个,暂时放下了仇恨,赶紧带了人入内,往里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诸葛嵩的话有古怪,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一听说这个宋夜光来了,殿下就胃口大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