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迷障心魔(九)
宋潋滟这一问话,正问出了大家心头的疑问,只是出于种种考量,大家才没有点破。
毕竟孟平是寻找祖极不成身上才出现了奇怪的伤痕,而消失了半天的祖极重新出现得也奇怪,连那条他口中的半龙都着实荒唐。
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敢质疑祖极这位一向寡言稳重又修为极佳的师兄,如果他真有问题,那在这种地方闹起来,绝对是吃不了好头的。
况且孟平为了找他险些丧命于此,怎么也要等他醒来再说。
因此,宋潋滟的话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大家心里都颤了颤。
祖极闻言,身形一愣,却没有轻易回答,只是将背上的孟平又背得紧了些。
大家都怕他突然冒出什么动作来。
宋潋滟脚步轻盈地溜到祖极身边,追问道:“莫非是我戳破了师兄什么难言之隐?但依我看你还是解释一下为好,不然返回营地还需要好久,这一路上人心惶惶互相猜忌,可就难熬啦。”
祖极思忖道:“不是我不想坦诚,确实有难言之隐。”
麻凤道:“如果不是你擅自行动,你的‘难言之隐’谁又会知道呢?”
气氛正僵持之际,较远处的天空又窜上一团红色的焰火。
花景明道:“看来那只小队的情况比我们还糟,‘难言之隐’容后再议,现在先支援道友。”
他话音刚落,原本焰火散去的地方,又飞上一团新烟。
一团如墨如夜的黑色焰火。
如果红色焰火代表着情况非常棘手,需要紧急救援的话,那么黑色焰火传达的含义,便与报丧无异了。
黑色焰火只意味着两种情况:
遭遇了千年厉鬼或者更厉害的东西,发出信号的小队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甚至不可能返回了。
另一种,就是全军覆没,濒死之际放出黑色焰火告诉其他小队,不需要再等待集合,迅速撤离。
此时此刻,这簇黑色焰火彻底打破了小队努力维系的沉静。
诡异的雾气与活尸只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魔种半龙与这簇黑色焰火是绝对险境的标志。
一支小队立即绷紧了神经,忍着同门们已经全部遇难的悲怆,全力朝营地的方向飞身跃去。
麻凤心思已经是乱作一团了。
如果三刻钟前,她还可以去支援任存风,那么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第二天为他收尸。
想到这儿,她鼻尖蓦地一酸,视线逐渐迷蒙了。
她一开始是众多看不上任存风这个“外人”中最不屑一顾的一个,并不是排外,实在是任存风此人脾气太拧巴,自己将自己孤立了个彻底,平日跟谁相处都好似藏着一股深仇大恨般,时日久了,没人愿意和他走得近。
若不是因为前阵子那件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多留心他一眼。
当日黄昏,万里殿几个亲近的师姐师妹去后山的冷溪中放河灯玩耍,下山时她留恋风景,落到了最后,在下游看到了一身黑衣的任存风。
见他又不穿万里殿的练功夫,麻凤哼了一声,调头要绕走,免得一时脑热跟他呛上两句。
忽然瞥见他在河边驻足,抽出了腰间佩剑。
麻凤便悄悄去而复返,躲在了一棵老树后观察。
她早觉得这个任存风古怪,问他来历,父亲又不肯说,今天要是让她抓住这小混账的辫子,肯定要让他滚出万里殿,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碍眼!
正逢上游她们几个女孩子放的花灯顺流漂下,任存风在水面上一挑,挑上来一只湿哒哒的白纸花灯。
麻凤眉梢一挑,心里大觉得晦气:“怎么偏挑了我的!”
她觉得自己绝对和任存风八字不合,不然那花花绿绿的好几只璀灿花灯,怎么就挑了个她随手纸折的?
花灯祈福她向来不信,更不耐心亲手做一盏,所以只带了一张纸上山,到了地方师妹们大秀花灯,她就大秀折纸技法,当场折出了一盏白纸花灯。
“大师姐,你每次都拿纸灯凑合了事,漂不到下游就被水浸透了,我们都能在山脚下等到自己的花灯,你等什么呀?”
麻凤粲然笑道:“不等,回房睡觉!”
此处正是下游,纸灯湿透了大半,如果不是任存风一剑挑起,便沉入河底了。
麻凤心里念叨这人真是闲的发慌,脚下却一步不动地等他下一步动作。
任存风将剑运到眼下,粗略打量了一番,又皱起眉嫌弃地挪远了,喃道:“真丑。”
麻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从没有人敢说她折得东西丑!
都怪水湿透了,不然可好看可精巧了!
连清鸿天天丧着的冷脸看到都要露出个笑的,任存风真是没眼光……
她这回扭身就朝山下走,可不愿意再听到任存风讨人嫌的一言半语。
走出不远,临了听到少年一句:“字倒不错,‘行侠仗义,平厄除乱’……呵,愚蠢的痴心妄想。”
麻凤简直要被气厥过去了!
这是内心多阴暗多邪恶的人才能说出来的批语!
任存风此人没救了!必须立即赶出万里殿!
她一路愤懑下了山,师妹们已经陆续等到了自己的花灯,见麻凤来了招呼:“走啊大师姐,回去……咦,师姐你快回头瞧,那不是你的纸灯吗?”
麻凤蓦地回头。
微微湍急的冷溪水面上,一盏七扭八歪的湿纸灯乘浪而下,借着周遭罩着的月白微光,几次与溪石的冲撞都惊险避过,朝终点悠悠漂来。
有师妹咯咯笑道:“大师姐怎么也会耍赖了?不是说好不许用灵术保护?”
“何止是灵术保护呀?还垫着一片大大的梧桐叶子呢!”
“大师姐,你说你羞不羞人呀,哈哈哈……”
麻凤愣愣盯着纸灯,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周身的嬉笑,脸渐渐红了,却非要皱着眉装作平淡,想到任存风不知何时会下山,连忙捞起那只花灯,飞身跑回了万里殿。
麻凤跑着跑着,突然慢了下来,伸手去抓身边花景明的衣襟。
花景明一门心思留意着宋潋滟,被她猝不及防一抓跌在了泥地上,宋潋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竟然也没察觉,花景明怕她离了自己身边再出了事,连忙去拽她裤脚。
于是一个拖一个,两人齐齐载进了泥坑里。
宋潋滟脸色不悦地看向花景明,花景明又看向麻凤:“我说小殿下,您到底是有何贵干?”
麻凤脸露尴尬道:“可否借我两张符纸?这雾中用不了灵气,你的符纸倒十分厉害。”
“那是自然。”花景明喜滋滋地掏出符纸,如数家珍道:“都说符修没大用,但老祖宗划分除鬼道四大分支,又岂是凑数的?老祖宗——”
花景明想到什么,愕然道:“祖极,姓‘祖’啊……”
他声音不大,只有宋潋滟听到了,心道:“祖极岂不是姓祖,不然还随你姓吗?”
她知道麻凤仍不死心,对花景明小声道:“她要你还真给,是指望她一个人对付千年厉鬼后,再有借有还吗?”
花景明一拍脑袋,道:“糊涂了糊涂了,这可借不得。”
他说着又要将那沓符纸揣进怀中,却被麻凤手疾眼快一把抢走了,她挤出个笑赔罪:“失礼了,希望我还有机会能向你认真赔罪!”
她说着后退两步,就要遁入雾中,宋潋滟不禁为她的固执感到惊奇,追问了一句:“为什么偏是他?”
麻凤不假思索道:“因为‘行侠仗义,平厄除乱’是句无聊话!”说完转身没了踪影。
花景明心累地叹口气,一手紧紧抓住宋潋滟手腕,一手摆手道:“罢了罢了,总之我是谁也劝不住,你可要给我省点心啊。”
宋潋滟重重一点头。
另一边,黑色焰火升空的方位,此时正黑云压地,狂风骤卷,将四周森林卷得破败不堪,任存风残存的小队就被困在这一片黑暗寒冷的狂风之中,明明还是白昼,四周却看不到一丁点光亮。
黑暗中不时传出一阵阵鬼魂的呜咽声,狂笑着,嘶吼着,凄厉地哭泣着……任存风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鬼族血洗任家的那晚,也是这幅阴暗景象。
但任家人都是一身傲骨,即便是挥剑到死那一刻,也没有喊出过一声求救与哀嚎。
而身边的仙盟会弟子们却只知大呼小叫,喊得人心烦意乱!
任存风在黑雾中一阵浑噩,平日拼力藏在心底的血海深仇此刻好似拨云见月,顷刻间浑身杀意猛涨,根本无法遏制,也不想遏制。
他恶念一闪,手攥紧了剑柄……
当再回过神的时候,身边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死一片的寂静里,他平静转过身,冷漠地看着地上一片横陈的弟子尸体。
他们无不惊愕,有些后背中伤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于谁手。
黑雾中的恶鬼们闻到了新鲜的血腥气,立即蜂拥上前,当着任存风的面争抢着吞噬魂灵。但一有不长眼的要靠近任存风,就会被他一剑斩得灰飞烟灭。
片刻后,身边剧烈卷动的阴风瞬间变冷,犹如置身地狱的寒冬一般。
有道阴森妩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出,又好似实体一般,围着任存风绕了一圈,轻笑着:“我记得你,任家的小子,原来是逃到仙盟会里了……你相信他们?”
任存风一听到厉鬼夫人的声音,被血洗家门那晚的狂怒与屈辱顿时涌回心头,激得双目一片赤红,连持剑的手都在颤抖。
“……”
他竭力故作平淡,实则一直在等待厉鬼夫人靠近,只要她靠近……他就全力一击,为任家报仇!
没想到笑声更刺耳了:“妾身千年的道行,你一个毛头小子想什么妾身一清二楚,莫要白费力气了。”
这话彻底刺激到了任存风,他不管不顾地释出全身修为,朝身边的声音乱砍乱劈,只求今日能与这只厉鬼同归于尽。
但越是这样,他越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伤到厉鬼夫人分毫,她仍旧悠闲慵懒地缭绕在自己身边的黑雾里,奋力挥剑不但没有让他流出一星半点的热汗,反而越来越觉得阴寒逼人,冻得他瑟瑟发抖,嘴唇透出青紫来。
厉鬼夫人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很是“怜悯”地道:“我看你也是天赋上乘的好苗子,只怪世人迂腐,非说什么人鬼不两立,叫一条大路分了岔去,不若你帮我个‘小忙’,到时候我帮你向整个道貌岸然的仙盟会复仇,如何?”
任存风虽被厉鬼夫人刺激得心神大乱,但仍留存一线理智,闻言冷笑:“仙盟会道貌岸然,你也不过是个要遭天谴的东西,狗咬狗!”
奉元镇镇民关押厉鬼夫人几代,代代管她叫“狗”,这话歪打正着使厉鬼夫人没了笑意,却还是耐心顺着任存风的话诱导道:“狗咬狗又怎么样?难道你不想促成这种局面吗?”
“……”
这次任存风却是沉默了许久,他垂目扫了一遍地上死于己手的仙盟会弟子,似乎也觉得从前坚守的正道执念太天真太可笑,不禁嗤出一声笑。
“杀几个是杀。杀一片是杀。杀个尸横遍野还不是杀!”
他好像突然想通了这些令人作呕的恩恩怨怨,醍醐灌顶后,一扫往日积郁,斜眼扫了眼雾中的厉鬼夫人:“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