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再重逢
夜里四更天的时候,梦府县街上有零星的早餐铺子点起了油灯做朝食,天边也渐渐有了细微的光亮,如果不是特别怕黑,其实已经没了提灯行路的必要。
但仍有一男一女提着灯笼前来。
老板娘正忙着烧油锅,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客人杵在窗外,一高一矮,傻愣愣地也不吱声,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了。
老板娘奇怪道:“来吃朝食吗?还没做出来呢,要不二位等会再来?”
宋潋滟摇了摇头,道:“我想买两个碗,嗯,我有点碎银子,您卖我两个碗吧。”
她说着从窗外伸进来一只白皙的素手,手掌摊开,上面是一块小碎银子。
老板娘哭笑不得,她看宋潋滟扒在窗框上的模样有种说不上的乖巧,心想估计是哪家的小姐跑出来胡闹了,好心提醒道:“你这银子能买三筐泥碗,就算是上好的瓷碗也能买五六个了,我不能骗你钱,会损我阴德的呀丫头。”
宋潋滟刚要回话,就见符华眼里浮光一掠,告知道:“您阴德极好,不必担心。”
老板娘:“……”
这祝福有点晦气。
宋潋滟笑容不改,偷偷抬起一脚将符华踹开了三米远,只听砰的一声后,窗前就剩一个笑着的可爱姑娘,坚持道:“您就卖我吧,我自愿买的,没关系啦,鬼王也会同意的。”
老板娘:“……”
最后她还是卖出去两个碗,因为不好意思,还给配了个食盒,将两位满嘴阴间话的客人送走了。
宋潋滟领着符华出了县城,直奔郊外的坟场。
符华提着食盒,沉吟道:“大王这是何意?”
宋潋滟道:“天亮之前的坟地阴气最盛,现在沈独明与红萼只是残魂游鬼,不去那里,在别的地方放出来只怕要散了。”
符华道:“这属下是知道的,属下只是不明白,当时您为何要取走沈独明的半个魂魄?还要激他返回家中?如今他死在红萼眼前,红萼又是厉鬼夫人的手下,日后难免不报复傅清鸿。”
宋潋滟专心看路,语气漫不经心道:“他二人的生活确实是被我师姐师兄打乱的,只要沈独明死了,红萼一定会报复我师姐,和他死在哪里没关系。”
“但只有沈独明回去了,红萼才更加舍不得他死,死了更绝望,绝望中,我就是唯一的恩人啊。”
这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最高境界了吧。符华看着养魂灯里沈独明的游魂心想。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甜枣还是从人家那抢来的。
宋潋滟忽然对符华道:“其实你知道我什么打算,之所以开口问我,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费这些心思在红萼身上吧。”
符华一时片刻没有说话。
宋潋滟笑道:“我比你想得了解你——你到现在还喜欢给自己养得鬼娃娃穿粉色裙子,这么恶劣清奇的爱好再过六百年也不会变哦,处理公务的时候竹简放左手边,纸本右手边,墨盒居中间——表面温润随和,实际严谨得可怕,在泥犁山没朋友吧?不然收恶鬼这种小事哪需要您堂堂判官出山啊,索魂使不是也不受泥犁山封印限制吗?”
符华:“……”
被嘲讽了似乎。
宋潋滟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开泥犁山嘛,会开的,但具体什么时候开需要等时机,你马上就知道了。”
符华闻言皱了皱眉道:“大王是想让红萼交代吗?红萼之前跟在厉鬼夫人身边的时候有些名头,连我也听说过,此人生前是个两国细作,吃了自家吃对家,十分的狡猾,他的话不可信。”
宋潋滟却不紧不慢,不掩桀骜道:“这么狡猾的人,怎么会认不出谁才是真正的王呢。”
郊外的坟场在一片杨树林中,面积不大,小坟包密密麻麻地错落着,宋潋滟两人提着灯笼找路,不一会就窜进了坟场中心。
琉璃灯笼灯光一晃后,两只的魂灵被放了出来。
红萼尚且神志清明,只是修为大减,沈独明却不见得了,他生前受了太大刺激不说,魂魄也是宋潋滟强行抽离出来的一半残魂,此时五感闭塞,如同痴傻。
但这也不妨碍红萼欣喜若狂,他立即抱住沈独明的残魂,又生怕动作太大伤到了他,手臂只是虚虚搂住,还带着颤抖。
“独明……你在就好,只要你在,我一定让你好起来!”
宋潋滟蹲下身,平视着坐倒在地上的二人,抬了抬下巴问道:“你想让他怎么好起来?凭你如今一个游鬼境,自己都还没有实体,怎么护住他一个将离将散的残魂呢?”
红萼闻言,知道今天是轻易逃不掉了,看了看怀里的沈独明,壮起胆子望向这位新任鬼王,准备和她谈谈自己如何能发挥用处。
这位鬼王样貌甚是年轻,二十来岁的姑娘模样,浑身没有一丝鬼气,但活人挑不起养魂灯,分明是死了。想必从鬼王遗脉中继承的修为远比他预想的高。
宋潋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厉鬼夫人屠杀奉元镇镇民,抢夺屋氏族谱是在打什么主意?”
红萼是个绝不吃眼前亏的聪明人,生前的职业生涯更是完全不会“忠诚”二字怎么写,宋潋滟一问,他就毫不犹豫地全部积极交代了:
“据说族谱里有张地图,记录着泥犁山镇山鬼印的所在,泥犁山地广山险,被封印压山,厉鬼夫人就算能进山,没有地图找不鬼印所在,时间一久也会支撑不住,然后被封印再次驱逐出泥犁山地界。屠杀镇民是她的报复,也是为了养一批高阶恶鬼,选拔厉鬼,目的还是为了进山。”
“就为这个?”宋潋滟随手把别在腰里的族谱抽出来,在红萼惊异的目光里翻了翻,“其实这东西很好拿到,厉鬼夫人那么大费周章,我真的为她惋惜——惋惜她的野心离她脑子太遥远。”
“……”
红萼觉得如果厉鬼夫人在这里,大概会气抽过去。
“你回答的很真诚,我们可以讨论第二个问题了,问完我们就谈谈你的感情问题。”
宋潋滟笑了一下,又迅速收回,短暂的变脸显得她心思反复无常,也隐隐令人不安,她认真问:“厉鬼夫人为什么急于打开封印?”
红萼想了想道:“她没说过,但她一直在四处寻找鬼王遗脉,也就是您,在下觉得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宋潋滟点头:“英雄所见略同,但你现在吐出的这些,远不足以让你两个在我手底下活命。”
红萼袖下的手指一蜷。
他知道的确实不止这些,凡事留一半是他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吐露过多招致厉鬼夫人的反咬。可现在他和独明的最后一点机会都在宋潋滟手上。
眼下保命和长远的安危,是个值得头疼的问题。
就听宋潋滟笑得无奈,道:“地图?谁会把封印这么重要的东西写在纸上?从来就没有地图这回事。”
她凑近盯着红萼双眼,以引导的口吻道:“鬼印只有屋氏的血脉能感应到所在,封印也从不限制屋氏血脉,判官、索魂使也都是被屋族特赦才能进出泥犁山,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聪明如红萼,很快就明白了宋潋滟话里的那个答案:“您是说,泥犁山是屋氏封印的?”
“当然。”宋潋滟一派理所当然,“不然厉鬼夫人为什么不惜屠镇也要去抢族谱,还不是想把自己改姓屋。”
她说着将族谱自己那页翻开给红萼看,厉鬼夫人的名字潦草而孤零零地写在一边。
“泥犁山不是她的东西,就算再如何大费周章也到不了她手里,你们要是识相,就真心跟着我,我带你们回家,要是想一条道走到黑,只会等到一个结果——那就是厉鬼夫人找遍泥犁山也找不到镇山鬼印,因为我会提前把族谱毁了。”
“等她和封印耗尽修为大势已去的时候,我就会轻松解开封印啦。”
红萼:“……”
符华:“……”
如果这就是她所说的解开封印的时机,那确实——太贱了!
宋潋滟怅然道:“没办法啊,就算我生生世世呆在泥犁山里做最后一个鬼王,也不会让一个疯子掌管泥犁山。”
“红萼,是非利弊,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回答我的问题吧。”
红萼心里的算盘早已噼啪响了半天。
他跟在厉鬼夫人手下时,一直以为她寻找族谱是为了找到鬼族遗脉和地图,但现在鬼族遗脉就在眼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从没有地图一事,可见厉鬼夫人一直都是在骗他们这些手下的小鬼做垫脚石。
而据他所见,厉鬼夫人被囚禁了几百年怨气不小,行径疯狂,能不能斗得过狡猾的宋潋滟还不一定,将来要是让她夺得了泥犁山,以自己和沈独明今日对宋潋滟的有问必答恐怕没好日子过。
最重要的是,宋潋滟承认沈独明与自己的关系。
有人情味的上司可比拿自己当踏脚石的厉鬼夫人强太多了。
红萼打定主意,将自己最重要的猜测对宋潋滟道:“在下怀疑镇鬼石印本身有问题。”
厉鬼夫人非要吃力不讨好的自己进山拿鬼印,这猜想确实说得通。
“在下斗胆问一句。”红萼道,“您身上没有鬼气的原因,为何?可是您收敛了?”
宋潋滟眨眨眼道:“倒也不是,我新丧,身上难免鬼气微弱,稍稍收敛一点就没有了。”
红萼却不认同道:“这便说得通了,我想那鬼印应该和您身上的鬼气有关系。既然只有屋氏能感应并打开封印,我想是上任大王留下的类似传承一类的标记,毕竟泥犁山与鬼王事关整个鬼族,一个都出不得问题,两者有关联才更说得通。”
这话倒点醒了宋潋滟一直忽略的问题:
上一世她丧命与解封印是一天之内接连发生的,猝不及防之下很多事她都没深究,发生过什么也早就忘了,但红萼倒提醒了她,也许自己成为鬼王的一身修为还真不全是自身血脉苏醒带来的。
更有一大部分,是解开封印之后的传承。
那她现在诡术不如上一世修为深厚的原因也找到了。
她便宜爹干的好事!她这个亲闺女新丧被蒙在鼓里,厉鬼夫人却早就知道了,因此才抢族谱想解开封印,目的就是为了镇鬼石印里的修为。
宋潋滟原地暗暗懊恼了一下,转身看符华:“愣着干嘛?突然发现厉鬼夫人不是为鬼族好,你失望了?”
符华回过神来,连忙从食盒里拿出两个碗递了过去。
宋潋滟颇为欣慰:“有默契了呀。”
符华:“……”
巴掌都打完了,也该轮到甜枣上桌了。
只是宋潋滟这颗甜枣不一般——有两个海口大碗那么大。
她抽出匕首划开掌心,利落接了两碗鬼王血摆在红萼与沈独明面前,笑吟吟道:“以后你俩就跟着我吧,把血喝了,在养魂灯里消化个十天半月的,出来再杀两个人就是厉鬼了。”
红萼看着两碗血,没敢动。
宋潋滟善解人意道:“放心吧,我这鬼王血千年口碑只此一家,喝过的鬼都说好,比厉鬼夫人那些土方法可靠谱多了。”
红萼“……”
符华“……”
鬼王血是让你这么用的吗大王?!
连制造厉鬼都比厉鬼夫人方便快捷保质保量,鬼王之争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如此轻松升境与跟随王主的机会摆在眼前,红萼却没什么底气:“大王,您救了在下与独明,在下真心愿意跟随您,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不起,也不愿意杀人。”
宋潋滟奇怪道:“你不杀人,怎么升境的?”
红萼讪讪道:“江湖寻仇,朝廷灭口,有人的地方就有这种买卖,我跟着蹭蹭血光,升境还是不愁的。”
宋潋滟听得哈哈大笑,道:“我好歹是师出名门,不会带你滥杀无辜的,恶匪漫山遍野,到用时逢源即杀,另外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不要记恨傅清鸿,她是我师姐,更是我此身恩人,她打扰了你和沈独明的生活是因为仙门规矩缚身,并不是真狠心为难你夫、夫。你可答应吗?”
红萼苦笑道:“在下不蠢,大王就算真叫我死在傅清鸿手中对您来说也不值一提,更何况还愿意帮我到这个地步,可容我问您一句,为什么?”
宋潋滟不假思索,正经道:“我赌你日后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大厉鬼,除此之外,你比一些人要善良,我很喜欢你。”
红萼一愣,眼神懵懂似梦中,明光渐生,终于不再犹豫,将那两碗血与沈独明分食了。
随后宋潋滟将两鬼魂收回养魂灯中,符华打杂,将不方便处理的血碗收回食盒。
突然之间,一股强盛的杀意迎面袭来,将他瞬间击出了老远,直撞在树上,不得已散化了身形。
“宋潋滟!回来!”
一道森冷愠怒的声音响起。
宋潋滟鲜有地脊背生寒,循声望去。
傅清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长眉怒蹙,狭长的水眸微微眯起,紧盯着眼前两个已死之人,手中孤光出鞘,剑身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杀意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