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花气暖昼,辕门夜灯(上)
季源远和杨绵绵离开后, 雪下的便有些大了,天气愈发冷了起来。
曲遥呵了一口气,裹紧了小貂裘道:“走吧, 天冷了。我们也回去吧。”
白藏之收了陌刀,微微点头。他伸出手, 牵住了曲遥。
曲遥愣了愣, 回扣住那粗糙的大掌。他和澹台莲便趁着月色, 一路踩着清雪,回到了住处。
却是还未进园子, 曲遥便借着月色远远看见了蹲坐在门外枯坐的姚镜流。
他静静坐在房门口一处假山下, 他的身边就放着他那把常用的水棕竹素伞, 可那伞是收着的。姚镜流甚至没穿他的狐裘, 只在身下垫着一块麝皮绒的垫子, 纷纷扬扬的薄雪落了他满头,仿佛一夜之间三千青丝变成银白。
于此同时, 姚镜流也看向了曲遥,继而他目光便落在了季天端和白藏之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
姚镜流眼神一滞。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姚镜流似乎愣怔了许久, 才轻声说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过的很好。”
“啊?”曲遥愣了愣, 呆呆地看向姚镜流,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挠挠眉毛, 却发现右手居然被狠狠桎梏住!一旁的白藏之虽未言语, 手上却下了死劲。他死死握住季天端的右手,力气大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姚镜流再未说些什么,只拿起伞站直了身子。大约是坐的太久了,他在起身的那一刻,身子似乎颤了颤, 险些侧倒在地上。
曲遥呆滞了一瞬,再回过神时,那姚公子已经走了。
“天不早了,早些睡吧。”
那厢曲遥还在愣神的空档,白藏之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走向了他寝卧旁边那个小偏房里。
“晚安。”
曲遥机械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卧房,走到床边时,却发觉床榻上只有他自己那个孤零零的枕头。
绣着金线和花的枕头亦不见了。
曲遥这一夜,睡的并不安慰,一直浮浮沉沉的。
梦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有前生他在震海柱下受刑的画面,有桃溪涧被
灭的惨相,有东海之畔迎风飞舞的海鸥,有长白火山喷薄的轰鸣……梦着梦着,一切皆尽碎为齑粉尘埃,尘埃重组之后,化作了一只小蜘蛛……
那只黑乎乎的小蜘蛛顺着蛛丝不停地奔跑着,可它却始终在那张如网线般的命运之上上绕圈子。
它不可能逃出那张,由天道与命运所织缚的大网。
“公子,公子!醒醒……今儿是元宵节,早些起来,咱们今天还有很多事做呢……”
曲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来唤他的师妹竟是之前那个叫“燕燕”的小师妹。
小姑娘一大清早就来端着洗漱的水盆和今天要穿的衣物配饰过来招呼曲遥起床。曲遥打眼一瞧,但见这丫头已是穿戴的整整齐齐,身上是一身蓝紫色渐变的齐腰流仙裙,头上带着新作的融花,脸上还擦着胭脂团,看起来像个年画娃娃一般,可爱非常。
曲遥揉揉眼睛,抻了个懒腰,那名叫燕燕的小姑娘侧眼看见了曲遥胸前露出的大片皮肤,有些疑惑道:“公子,你这身上是叫什么毒虫给咬了么?怎么又红又紫的?还有牙印子?”
曲遥想起前天夜晚那激烈的情景……猛地合上衣襟,之后给了那小姑娘一个爆栗子道:“小小孩一天天的别瞎看,当心长针眼!”
燕燕做了个“略略略”的鬼脸,把水盆放下便跑开了。
曲遥抹了把脸之后,便看向水盆边燕燕端过来的衣物,在抖开那套新衣的刹那,曲遥略略吃了一惊……
那竟是一套冰台蓝色四经花罗所制的崭新的圆领广袖长袍,衣袖上以各色丝线绣着极精致繁复的云朵花卉纹路。曲遥细一看去,竟是每一根花蕊都绣的清清楚楚!仅是一瓣花瓣所用的绣线的颜色便多达十几种,繁复的渐变使这花瓣远看起来便如真的一般!
另一件大袖衫上则绣着寒山斜石,斜石旁边是两只衔着花儿的白鹭,白鹭的羽毛竟都绣制的根根分明!鹭鸶翎毛由金线绣制,阳光下竟闪着金灿灿如水波一般的光芒!
曲遥看着这重工精美的绣花暗暗咋舌,早就听闻广陵允卿
门绣工天下一绝。曲遥并不擅衣饰打扮,平日里只是穿着一身黑色长袍,又何曾穿过这样精致的礼服……
曲遥算了算,他两辈子加起来也从未见到绣工如此精致的衣服。倒不是蓬莱宫穷,也不是曲遥他没见过好东西……只是这样的绣工的确人间难得。
曲遥突然想起蓬莱宫主澹台宗炼和三位尊者的龙华衿似乎就出自于广陵允卿门,那龙华衿上所绣的海水江崖纹就是允卿门内门弟子所绣。只那龙华衿上一小块绣花便能抵上一两黄金!故而这广陵允卿门内所产的绣品又有一个“软金”的别名。
曲遥欣赏这绣工欣赏了良久才敢披到身上……果然这衣裳穿起来也是极舒服的,冰凉柔滑的丝绸在接触到皮肤时便如流水一样。
曲遥在穿上这艺术品般的衣服的一瞬间突然萌生出了一种“穿一次也不枉活一辈子”的错觉。
穿戴整齐后,曲遥竟不经意间发现,在衣服的最下面,竟还压着一只剑兰花。
曲遥看着那花儿愣了半晌,旋即才想起来这花儿是做什么用的。
这花,是用来簪发的。
发间簪花这种事,对于季天端而言是司空见惯,喝水吃饭一般平常普通。可对于他此刻壳子里住的曲遥而言,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曲遥本是个反射弧如水桶那般粗壮的糙汉……对于男子簪花这件事,曲遥打心里眼的抵触,总觉得这样做怪怪的。
只是在这幻境中,一切要按原本既定的轨道行进,簪花这件事也不例外。这季天端的人设便是头上要随时簪着这朵“戒淫守正花”,时时刻刻以正德行品性。
毕竟这是他死去的娘给他定的规矩……
曲遥哼哼一声,对着铜镜不情不愿地将这朵花插在了发髻上……那张绝色的脸上还凝着方才洗脸时未干的水珠,果然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张本就男女不辨的脸在这朵株剑兰花的映衬下,显出的女相便更多了几分。
一朵花儿能有什么用?拦住这位病弱公子浪了么?这百花公子不照样顶着这花睡最彪悍的书童,狎最骚
包的鸭子么?
曲遥翻了翻白眼,虽说是戴了这花的人,若是犯下□□邪肆之罪便可被仙宗之人不问由头不问对错当即斩杀……可就凭季天端这副身子板,他哪来的□□掳掠的能耐?就算他真要倒反天罡强抢民女,那官府也得好好理一理,究竟是民女想抢他还是他想抢民女啊……
“大公子,好了没呀?大伙都在屋外等你呢……我们还得去祭拜老宗主呢……”
门外传来燕燕脆生生的呼唤。
曲遥一边应道:“好了好了这就来……”一边打开了那棕色的雕花木门。
木门缓缓推开,门框上昨夜积了一夜的雪悠悠飘落,晨曦的光芒照耀着雪花,将每一片雪都折射出梦一般的光线。
推门的一刹那,属于女子的清幽香气便盈盈传来,门外的庭院里,是百十名允卿门的姑娘。
姑娘们今日所着衣装,皆为允卿门的三重礼服。允卿门女子身着统一的素纱广袖拖尾长袍和蓝紫渐变的绣花流仙裙。腰间是绣着白鹭衔花的门徽腰带,腰带上坠着琉璃烧蓝禁步,头上簪着各式的花朵,有绒花,有缠花,亦有杨绵绵擅做的通草花……最为漂亮的,是仙女们肩上所披的霞帔,每一条皆绣着精致华美的花纹,点饰以珍珠玳瑁等宝石。
曲遥看着那五尺有余的素锦霞帔,季天端的回忆猛地浮现于脑海之中,霞帔本是皇室贵族女眷所佩的大礼之服,平民女子与修仙之人本是不能穿的。然,季疏月的师公曾在当年大舜□□先帝擒拿反叛之时,救过先帝性命。于是□□皇为示尊重与感谢,许允卿门女弟子着贵胄女子礼服冠冕。
曲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一幕就像是天庭黄摊子了,天宫没人守了,仙女儿们一股脑集体下凡了。
就在这时,积聚在门外的仙女姐姐们发现了推门而出季天端,所有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天端出来啦……”
“我们大公子可终于换好衣服啦。”
“可小心脚下,今儿天冷,路滑……”
她们笑着看着他,温柔地和他说这说那
,曲遥突然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些女子并不是季天端的外门师姐或是师妹……她们是他的家人。
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天端……怎么穿衣服穿了这么久呀?这领子还歪了,这么大了都还不会穿衣服呢?”
内门的师姐岳秀秀一边温柔地责备着他,一边替他把衣领理顺。
“内门的师姐妹们不大出来走动,这才多久,天端就又长个子了。”司药筑的师姐宋玲儿看着他微微笑道。
“快走啦,天端大啦,不是小孩子啦……一会儿出去可别摔着~你小时候可是天天盼着元宵节,有一年吃元宵还卡嗓子里了,今天是不是还要多吃几个元宵呀?”
供花筑的苏景明掐了掐季天端的脸蛋哈哈笑道,她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她一说话,引得其他仙女们一阵笑声。
季天端的壳子里的曲遥努力调出关于这些女子的记忆,之后笑着逐一向他的师姐们回话。
然后说着说着……曲遥就酸了。
曲遥这会子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团宠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他也大约明白了为什么这季天端不仅长相阴柔美丽,性格也和煦至极……
他这是分明是让一群倾国倾城且战斗力爆表的仙女儿给宠大的啊!这哪是命运不公,他这是一出生就降临在了命运的巅峰啊!!
即便他没有仙法修为、即便他遭受生母凌虐厌恶、即便他因男生女相遭外人白眼欺负……
可他却有这样一群护他爱他的把他当宝贝弟弟宠溺的师姐们……
曲遥开始后悔起自己在还未入城那会子,听师悯慈讲起他身世时居然还同情过他……
但是现在,曲遥觉得自己是真傻,真的。
季天端这哪叫童年阴影啊!
他这简直是糖罐子里泡大的啊!!
他娘坑他一分,这些师姐们就会补给他万分!
想着想着,曲遥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顺势就遥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仅没有美女姐姐,他只有一个喝酒打嗝放臭屁的他师父曲天风……即便后来上了蓬莱,他
也从未被当成一朵娇花般被人怜惜爱护过,就被送到了喜欢暴力教学对他连踢带踹的澹台莲门下。
这委实令人唏嘘。
人马悉数到齐,紧接着曲遥便在人群中瞧见站在人群最后的两位师姐:邵绾衣和陆羽萤……
也就是师悯慈和宁静舟。
邵师姐瞧上去没有多大精气神,曲遥过去打了个招呼道:“邵师姐,怎么了今儿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头?”
“你邵师姐死活要把她缠的那堆豆芽戴在头上,叫我给按住了。”一旁的“陆羽萤”冷声道。
“多戴点有何不可?”师悯慈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做了那么久”。
“你做的那堆胖大海似的菊花若是戴在头上,恐要叫人误以为犯了疯病,我怕你搞穿帮了,故而没让你戴。”宁静舟默然。
邵绾衣忿忿,柔柔弱弱踢了一脚地。曲遥看着这动作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完全就是个撒娇状的小姑娘啊……
突然,曲遥只觉得手被一只大手轻轻拉起。
曲遥回过头,但见莺莺燕燕红粉香雪之中,他仿佛天地间唯一一束玄青的光。
头戴白色绒翎的季天端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色肩袖圆领长袍,金棕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落在肩上。他脸上的覆面也换了新的,袖口处是新制的皮制护腕,腰间蹀躞上依旧别着那把狼头陌刀。白藏之周身那冷峻森然间,竟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俊朗。
“看,阿藏这身衣服是我做的!帅不帅气?”杨绵绵像只叽叽喳喳的小海鸥一般,翘着尾巴等人夸。
“呀,阿藏也长高了,都高出师姐半个身子了,上回来看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这会子已经像将军的样子了……”
“藏之如今过的怎样,终日在校场累吗?年终考绩听说你考得不错~”
“藏之都这么大了,想不想说个媳妇?”
……
曲遥无奈笑笑,澹台莲不擅言辞,更不擅与姑娘交谈……小王子在蓬莱素来是被姑娘们追捧爱戴的对象,可蓬莱姑娘们碍于他地位过高,表达爱意时都是
含蓄而谦卑,大多数都是暗搓搓谋划,基本没有敢当面硬刚和直抒胸臆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女弟子都是单个输出,何曾有过这样的群体攻击……
只见白藏之紧绷着身子红着脸,非常认真且严肃地一一回应师姐们的话,不肯多说一个字。瞧那样子不像拉家常,倒像是敢死队誓师一般……严肃且羞赧的模样非常容易让人生出些调戏欲望。
曲遥看着这一幕,心中疑云逐渐增大,他微微叹息一声,季天端被他的师姐们保护的很好,那么白藏之……又何尝不是呢?
白藏之在入允卿门前,过着流浪猫狗一样的日子。他生母因受不了屈辱,早已自尽而亡。而他也被城中可就算是流浪的猫狗,偶尔也会有善心之人施舍些吃食,而人们见了他,不仅要吐口吐沫,还得骂上一句“恶鬼”……
可在这里,仙女姐姐们却将他一视同仁,从未把他当做异类,也从未嫌弃过他那张被毁了一半的,如恶鬼般的脸。
初到广陵城那日的情景一闪而过,在面对乌枢刹罗的污言秽语时,白藏之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护在季源远身前的那一刻,刀刃就已经指向了乌枢刹罗……
所以……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了?
“啊呀啊呀~阿藏好可爱。”杨绵绵双手合十感慨。
曲遥无奈地笑了笑,却是这时,眼前一道月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曲遥看去,那竟是姚镜流姚公子。
“姚公子一会儿一道去吧,我们先去祭拜先门主,下午回门中准备准备,再去辕门桥那里放河灯赏月……”杨绵绵率先招呼道。
季源远一听见杨绵绵招呼姚镜流,脸色瞬间“刷……”地一下黑了下来。
“不必了。”姚镜流今日不知为何,就没有昨日那般霁月风光,眼白里竟多出许多红血丝……姚镜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即是祭拜先门主这等大事,我这样的身份未免过于尴尬。还是等晚上灯会时再聚吧……”
“姚公子……”杨绵绵还想说些什么,姚镜流已经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他甚至都没有看曲遥一眼。
曲遥不知为何,只觉心中一阵局促和紧绷,于是在姚镜流擦肩而过的瞬间,曲遥挠了挠眉毛道:“嘿嘿姚公子,昨儿晚上在哪睡的?后来就没看见你了……”
姚镜流听了这话,突然站定。
他直视向曲遥,琉璃色的瞳孔里似有一张冰冷的薄膜一般,姚镜流旋即落寞地一笑:“你还在意我的死活么?”
曲遥一愣。
“我昨晚要是冻死在外头,你是不是就能少个拖累了?”
姚镜流勾起唇角,惨然一笑,转头便离开了。
“昨晚上是我撞见的他,他大半夜的就站在门口腊梅树下发呆。”杨绵绵在曲遥耳畔轻声道:“姚公子他昨晚上睡的是存善堂旁东厢房……若不是我去收拾了被褥,他没准真要在外面站上一宿……”
曲遥听了这话,看着那个萧索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发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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