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江湖路人,别过重逢
围观群众定定地看着这四个人。
邗沟风俗界已有千年历史, 却是从没有过这般劲爆脱俗的自产自销。
全场鸦鹊无声,死一般岑寂。
曲遥鹤立鸡群,他低头看向这些仿佛早已愣怔的围观群众, 很是满意,曲遥满意地再一回头看向身后三个人, 却猛地一惊, 三个赠品已然跑了俩。
曲遥身后的三个人, 只剩下女装的澹台莲还尴尬地站在原地,然而那宁夏静和师秋慈已头也不回退了回去。
“师兄……呸!夏静你往哪跑?还有秋慈!?你们俩回来!”曲遥大踏步追出去, 两只手分别拽住临阵脱逃的两人。
“不不不……小道是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从此我们大路走两宽山海再相逢!曲兄……我们做人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
师悯慈连连摆手, 头也不回地往后退。
“师兄!”曲遥眼见着要拉不住师悯慈, 转头去拉宁静舟。
“不不不,别叫我师兄, 我要回蓬莱……我突然想到我还得回去请罪,我先走一步……”
宁静舟也绷不住了, 捂着脸就往人堆外走。
眼见着士气溃散, 几位赠品出师未捷, 便都想着逃之夭夭, 就在气氛极度尴尬之际, 突然, 水中遥遥响起一个慵懒又尖利的老妈子声音。
“这四个,我要了。”
曲遥愣了愣,这个声音,他熟悉的很,并且似乎是在哪听过……
曲遥回头一看那河上的花船, 但见那说话的是个老鸨子,愣了片刻后,猛地回忆起了这个人是谁!
灯火阑珊,碧波辉映之处,一张熟悉的卡着粉的脸。
“寒江孤影,江湖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曲遥的耳畔,传来宁静舟一声悠悠的感慨。
这个老鸨子,曲遥和宁静舟都见过。
老鸨子的身后是两个向外探的姑娘,一个有点对眼,一个有点龅牙。但见那三个人挤在一条小小的花船上,老鸨子正扇着风,抽着袋水烟。
这三个人,曲遥和宁静舟不止见过,还熟的很。
曲春遥暗骂一声造孽……这两个姑娘便是他刚醒来时,流落到大运河畔坑过的那两个。
曲遥捂脸,将这段不堪的回忆自脑海中吊了出来……曲遥刚刚重生后,为了弄回去的路费,斗地主坑了两个接客的姑娘。
当时身无分文的曲遥不仅没付银子,还倒赚了二十两,为了骗取那老鸨子信任,他还幻化了块假的蓬莱弟子铭牌押在对方处……
假铭牌上写的名字,还是“宁静舟”。
“竟真的有花船收留我们!”澹台莲还不知这其中复杂的内情,见有人收留,不用留在此处丢人,心中立刻一松。师悯慈也不知其中原委,就快要喜极而泣……
四人此刻毕竟装扮成了女子,又被师悯慈施了些许易容之术,基本看不太出来原本长相,故而那老鸨子一时没认出来也是正常,若是这老鸨子认出了曲遥,再将前后原委告知澹台莲,曲遥今夜估计就要命丧于此了。
“师叔……我们要不要换个船,我瞧着这船它有些小。”曲遥搓搓手嘿嘿笑着,尾巴似地跟在澹台莲后头,拼了命想要拦住他师叔的步伐。
澹台莲一愣,旋即冷然凝眉低声道:“这船确实是不大,但若想找出条能容下你的船,不肖说今夜,这辈子怕是只有这一艘。”旋即向那老鸨子施了一礼,走了上去。
曲遥看了眼宁静舟,宁静舟沉重叹息了一声,拍了拍曲遥的肩膀,亦跟着走了上去。
“曲兄脸色为何这样差?可是和这船上之人有什么隐情?”师悯慈皱了皱眉头,轻声问曲遥。
“无妨。”曲遥抹了把脸:“只是我今日若真的不幸殒命于此,还请师道长将我骨灰捡捡,找个绿水青山的地方埋了。”
曲遥说罢,烈士一般,咬牙上了那花船。
时至如今,曲春遥只能尽力隐瞒,打好马虎眼,努力将自己和这船上的三个姑娘撇清关系。
然而跨进那贼船的第一秒起,曲遥便发现自己所有的梦想都已然变成了泡影。
花船内,澹台莲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生了根一般,他眯了眯眼睛,眼中光
芒勃然锐利起来,谭冬莲一言不发地看向那船舱上被裱起来的一样物事,似乎已然陷入某种化境。
但见那船舱上,用铁钉死死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刻着繁复美丽的海水江崖纹,又坠以冰蚕丝所制的流苏。
牌子上头,书着铁钩银画的“宁静舟”三个字。
曲遥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
若将一块写着人名的铭牌钉在船舱上,这多少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那牌子下头,正好坠着一幅点题的对联。
“嫖娼不给钱,生娃没屁眼。”
澹台莲一字一句的念完,之后默默回头,眼神里仿佛有万钧之剑,剑尖所指即将成为一片尸山血海,那肃杀无比的眼神直直射向了宁静舟。
宁静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面无表情,旋即转身看向身后已然满头大汗浑身哆嗦的曲遥,眼神里无悲无喜。
澹台莲眯了眯眼睛,在那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之后那锐利如剑般的眼神便跨过宁静舟,直直地刺向哆嗦的曲遥。
曲遥只觉心头一冷,差点跌进河里。
师悯慈皱着眉头看了那铭牌半晌,道了句:“嗯?这写的不是……”然而下半句还没出口,便被曲遥死死在鞋面上踩了一脚,疼得师小道长直接把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呦,姑娘们都进来了。”那老鸨子吐了个烟圈,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似乎这几个姑娘都在看向某处,老鸨子顺着他们眼光看去,便看到了墙上挂的那块铭牌。
“哦,这块牌子你们有所不知。”老鸨子看见这块假铭牌,突然磨起牙来,咬牙切齿地冷声道:“这块牌子上的这个人,若是被老妈妈我抓出来,定要活活褪了他的毛,阉了这个小畜生……”
“不不……老妈妈……”曲遥上前一步赶紧道:“大家时间紧迫,我们姐妹几个正缺人收留想要拉活,不如我们谈谈工作谈谈理想……”
“嗯。”宁静舟面无表情落井下石:“反正这段故事咱们肯定能听上,也不急于一时。”
曲遥眯了眯眼睛,发现他那曾经老实憨厚
,勇敢正直的师兄如今已然学坏了。
这老鸨子不接客时,瞧着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与普通老妇倒是别无二致。这老鸨子敲了敲水烟袋道:“我是看你们几个人多,买一送三来的合算才让你们上了我的船。你们几个瞧着膀大腰圆身强力壮,打打杂照顾照顾病人当力工倒也来的划算。”
“打杂?”曲遥一听鸡王梦破灭,立刻上前一步道:“妈妈这是看不起我们姐妹?我们姐妹若要论起卖酒接客,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那老鸨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曲遥,又看了看他那张画的半糊不糊的脸,哼哼一声道:“你当这邗沟上的采花客们都是瞎的么?画成这样接客,不把人家吓个半死,倒讹我的钱就不错了……”
曲遥刚想反驳,却是在这时,船舱内传出“哗啦”一声,那是瓷盏摔在地上碎了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并不好闻的药味飘散出来。
“芝儿,芩儿,怎么了?”老鸨子皱了皱眉头,抬高声音向那船舱内问道。
“妈妈。”那个有点对眼儿的名叫芝儿的姑娘略带歉意地探出头来道:“方才是我上药不小心,‘黑糊糊’他疼得厉害,不小心碰碎了药盏……”
曲遥向那船舱内看去,但见那舱内的甲板上似乎铺着一床散发着焦味儿的,发黑的床褥,褥子上似乎是躺着个人。
曲遥在看到那个人时愣了愣。
那个人,几乎浑身都缠满了绷带。
可那焦黑被子的一角下,却露出了那人没缠绷带的半截小腿。曲遥一见,但觉心中一颤。
那截小腿,已然被火烧的焦炭一般,碎瓷片旁边是换下来的半截纱布,上面尽是黑糊的,带着血丝的□□。
被褥旁边,那个龅牙的叫“芩儿”的姑娘正在用手一点点把淡黄色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然后再一块块捡起那些碎掉的瓷片。
“一个瓷盘子现在都卖四文银子!别说那治烧伤的药了!现如今什么都涨价!就你们不涨价!一个个粗手笨脚,能不能小心点儿!?”
老鸨子开始抱怨东抱怨西。
曲遥这才发现,
花船里陈设极其简单,船内的陈设其实都已经很古旧了,门上的装饰也只有几多纸扎的假花。
老鸨子胳膊肘处甚至还打了个补丁。几个姑娘们穿的也极朴素,头上颈子上基本没什么首饰,只是插了几朵时令的鲜花而已。
曲遥抿了抿唇,他一向自认是当世大侠敢作敢当,可却是头一次这样抬不起头,他别开眼睛,不敢去看门上挂的那几朵破旧的假花。
“敢问,这位躺着的是……”
曲遥看着病榻上那个被火烧至不辨人形的,浑身缠满绷带的可怜人,别开了话题,轻声问道。
老鸨子没有回答,轻轻抽了一口水烟袋。
弥散的烟雾里,老鸨子的眼光看向船外,那波光粼粼的,混着胭脂味儿的大运河水。
“你们几个刚来的广陵罢,你们可别看这广陵外头,歌舞升平,喜气洋洋的。你们却是不知道,如今这里的情势,是多么水深火热。”
老鸨子轻轻叹息一声,找了个蒲团垫在小马扎上,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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